2006年10月3日星期二

梁文道:尋常

【成報-秘學筆記】我有一個看起來很風光的朋友。有一天他如常下班回家,才發現一切他習慣他熟知的事情都變了。

她的書搬走了,廳裏的書櫃因此空去一半﹔浴室牆上的毛巾架至少不見了三條毛巾﹔臥室更是清冷,衣櫥輕了許多,照片和可資紀念的物品也都不在﹔更奇特的是連枕頭也只剩下一個。而整間房子卻是清潔整齊,絲毫沒有匆忙劫掠的痕跡。朋友打電話,電話號碼改了﹔他寫信,信件原封退回。那個人就在那天上午十點以後從他的生命之中消失,再無蹤影。

「你恨她嗎﹖」我的朋友告訴我,他不。

我理解,並且想起那個改變並且幾乎毀滅我的人,也是如此消失,以極不正常的方法結束了我的正常生活。後來為了偽裝一個平常的外表,竟還要我在有人的時候如常待他。我是不是應該生他的氣,甚至恨他呢﹖

少年時代,我也和許多文藝青年一樣,喜讀納蘭性德,例如他在二十多歲時寫下的這一句﹕「被酒莫驚春睡重,睹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容若是貴族公子,才活了三十一年,對於人生變故的體悟卻是同齡人很難領會的。所以當年雖然覺得這首詞好,其實我並沒讀懂。

我們也有過短暫且尋常的時候。儘管未必能夠對賭書中典故的出處,也不至於笑鬧得杯覆茶灑,但是我們曾經討論自己喜歡的作家,曾經用同一隻杯子喝酒。事後回想,這豈不都是尋常風景﹖

「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話本身就把平常變成了異常,所有我們以為會成習慣的平凡人事皆是無常偶然的詭局。只有事後追憶,才明白那尋常是何等的殊異可貴。賜給我們尋常體驗的人,是不可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