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7日星期二

梁文道:杭州繡戶(二)(3)

【成報-秘學筆記】杭州總是舊時好。明明知道地方政府近年花了不少錢,拓寬湖面,恢復了明代規模﹔又置素木步道,沿楊公堤穿繞水榭之間,頗有情致。但是,我始終想念那年初訪孤山,滿地紅葉的蕭瑟。如今全球暖化,時過中秋,西湖沿岸仍是一片盛暑景象﹔更別提清潔工人的勤快,每有落葉即刻消失。

自古以來,從沒有人說過杭州今天要比以前美的。陳眉公嘗言﹕「西湖有名山,無處士﹔有古剎,無高僧﹔有紅粉,無佳人﹔有花朝,無月夕」。那些處士高僧都往哪裏去了呢﹖自然都還留在過去。於是杭州身為一座記憶之城的本質就更是明顯了。重臨的遊客都覺得初訪杭州的記憶是最美的﹔第一次來的就算覺得西湖醉人,仍不免有憾,因為看不到前人筆下的那個老西湖。久而久之,杭州在大家的遺憾和追憶裏甚至發展出一套回憶它的固定模式,一種重複又重複的敍述方法。

當我們引用這些幾成濫調的修辭和典故去寫杭州去寫自己的回憶,我們個人的感受就消融在那些重寫了千百次的花紋之間了。這就是宇文所安所說的「繡戶」了,絹門上的牡丹和杜鵑都是不斷重現的款式,基本上沒有甚麼新意可言。「特殊的關聯和屬於個人的回憶,幾乎完全消失在典故和常用的比喻裏,消失在類型化和普遍化的說法中」。例如「登高望遠」就是這麼一種陳腔,「遠眺者放眼天外,看到的只是一片綠色的植被,這表示他看不到所要看的地方,見不到所要見的人」。

使用這些固定的模式表達自己的痛苦回憶,若還要同時傳達出一份屬己的新意,就不能不和自己的傷口保持距離,修煉出一種驚人的自制能力。因此遊杭州寫西湖,我們追憶,並且自療,這座記憶之城同時也是使一切記憶失溫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