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9日星期日

梁文道:真正的詩不證自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小時候常聽人說:詩人沒有真假之分,只有好壞;詩也沒有真假的區別,只有寫得好與寫不好兩種而已。後來我才發現這是哄人的謊話。就像一個小孩喜歡踢足球,做大人的就騙他,說他真是一個足球員,然後叫他好好努力長大之後說不定能變成施丹。這種大話,在寫作班裏很常見,善心又貧窮的作家不忍挫折年輕學子的喜悅與自尊,所以不敢向他們揭露殘酷的真相,那就是會踢一兩下球不代表你是球員,能寫兩三行字也不表示這就叫詩。

詩人廖偉棠今天結婚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也說這樣的大話,但是我絕不對他說謊。他是個真正的詩人。

當然這是廢話,三十出頭的他早就走遍中港台,藝名揚天下;從台灣、香港到馬來西亞,能拿的文學獎幾乎都拿過了。可是我們實在不需要有這麼多的掌聲這麼多的獎章來說明一個人是好詩人,更甭提真詩人。

為了再次向他的妻子保證她今天確實嫁給了一個真正的詩人,也為了證明我如此主觀武斷甚至不負責任的論點,請容我很無聊也很辱人地花一點時間介紹趙麗華(『辱人』的意思是侮辱廖偉棠以及所有真正的詩人)。

趙麗華是近期最走紅的內地「詩人」,各大網站的論壇都有人在討論她,或者「惡搞」她。她出幾部詩集,《人民文學》也刊登過她的作品,還編過《中國詩選》,當過「魯迅文學獎」等多項文學獎項的評委,資歷比起廖偉棠深厚得多。那麼,她都寫了些甚麼呢?

且看她幾首近作。《我終於在一棵樹下發現》:「一只螞蟻,另一只螞蟻,一群螞蟻可能還有更多的螞蟻」。《剩下我一人》:「我的侄子劉又源他5歲半和另外一個孩子出去玩了」。《張無忌》(一):「張無忌和他太師父張三丰學過一些太極功夫接練會九陽真經和乾坤大挪移他研習聖火令上的武功用了一天一夜後來他又得到了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還有這首《瓜燈──我堅決不能容忍》:「我堅決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場所的生間大便後不沖刷便池的人」。

為甚麼說起廖偉棠,我會想起趙麗華呢?那是因為有些常被人用來評論趙麗華的字眼恰巧也可以放在廖偉棠身上。比如說「事性很強」,又比如說「有音樂性,節奏感極佳」。另一方面,又有些「評論家」稱讚趙麗華的說法正好能跟廖偉棠的特點做個對比,例如「不求專做,不求濃裝,不以華麗的辭藻去嘩眾取寵」,或者「語言平實樸素而自然」。而廖偉棠近期的詩卻以援引典故,意像濃密奇詭見稱。

我可以用一篇更長的文章去分析音樂怎樣影響了廖偉棠(Bob Dylan與Joy Division),討論那些頻繁出現的異國名物(一隊貝都因騎兵與波特金戰艦),以及他如何回應藍波又如何接續舊體詩的溺情。但是如果我只是想說明甚麼叫做真正的詩,我並不需要這些支撐。相反地,再多的評論你也說服不了我趙麗華寫的是詩。我還在編雜誌《E + E》的時候,邀得一組九首廖偉棠的〈新唐宋才子傳〉(現收錄於《苦天使》),是他重寫和詮釋李商隱、秦觀等九位詩人的形象與詩格的作品。當時我就對詩興正發的拍檔胡恩威說:「拜託你就別再寫詩了,你看看甚麼是詩」。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李白

辭去了高級記者的工作不再為脂粉撲面的大官們歌舞昇平,也不為那些社交名媛、從良的艷星;昨天的太陽在河水中沉浮,我向它澆一杯酒。

而今天的太陽在玻璃幕牆間折射,冰冷的光像政府報告的數字使我煩亂。我跌跌碰碰爬上一座銀行大廈的頂樓,人家以為我想自殺,其實我想看看大風吹過飛鳥。

我寫過一些好文章,當然全部換作了酒錢,可惜〈惡之花〉的稿費太低,我不便為它抒情。我在夜總會和交易所的陰影中吟誦〈天堂篇〉,真想掉進那個天使的眼裏,哪怕它是深淵。

我暢泳,我酣飲,我拔槍把霓虹燈管打斷,碎片流動,又彙成了一部新的好萊塢電影。

我焚燒報紙,向一個少女借來了青春的藥丸,在銳舞派對上,我的長髮飛散,像激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