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杭州(1)

【成報-秘學筆記】回憶,無論如何都是傷感的。如果回憶的是痛苦的往事,那麼我們就等於再次經歷痛苦﹔如果回憶的是甜美歡快的過去,那麼我們就不免慨嘆其失落與不可復回。

可是書寫回憶就不同了,把它寫下來就是在現在與過去之間隔開距離,更是在回憶與書寫的當下隔開距離。從這個意義上講,書寫回憶就像一種精神操練,就像修習止觀,把那令你歡喜令你難過的材料提取出來,觀察那種種念頭的生起和寂滅,進而省思它們使我歡喜使我難過的條件。然後,我或許有機會超越慾念,不動心。

我又來到了杭州,這座記憶之城,總是以其因應四時而產生的多變姿態,不斷地撩起遊人過客的心緒,讓他們想起這個城市曾經呈現的面目,想起破落的北國,想起逝去的盛世,甚至想起與它絕不相干的個人經歷。這一切思緒都存留在中國文學史上,把杭州變成文學上回憶的別稱,不只憶杭州,也因杭州而追憶。江南千里,西湖最是彷彿﹔孤山望極,一片草色天涯。時間完全壓縮瀰漫在一個具體的地點之中。

《西湖夢尋》始終是我不能忘卻的一本書,它本身就是一趟從杭州開始的時間回溯,中國追憶文學集大成之作。在《西湖夢尋》裏面,即使最渺小的一件物事說起來也都是個故事。故事,故去之事。天寶物華,盛世遺風,痕跡全留在一盞燈一管筆身上了,作者的責任就是把握這點前朝餘留的幽暗微光,在未來的無盡黑暗裏往回照出一點點的朦朧。

上回在西湖邊上,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對他說過一個寫作計劃,想要比較《西湖夢尋》與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拱廊》(Arcade Project),談談歷史,記憶和日常物具的關係。這個計劃至今沒有完成,所以我的記憶書寫本身就是一段殘破記憶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