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4日星期二

梁文道:廢墟不在別處(4)

【成報-秘學筆記】「憂傷」(huzhun,中譯本譯為「呼愁」,好一個文藝腔翻譯。我不用),是帕慕克《伊斯坦堡》的核心,本為伊斯蘭教用來描述靈性失落的傳統概念,他借來捕捉伊斯坦堡的集體憂愁。這種特殊的「憂傷」滿城無處不在,而且為人接受為人承擔。它來自帝國的失敗,但伊斯坦堡人擁抱這失敗。他們活在廢墟裏,並且無怨,有的只是來自歷史窮追不捨的「憂傷」。

帕慕克也比較了不同城市的居民如何為外人指路。先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驕傲日內瓦人﹕「日內瓦人相當以他們的歷史名城為榮,甚至在被問到哪條路最容易走時會這麼說﹕『順著這條街直走,先生,經過那座典雅華麗的青銅噴泉時……』。」

至於伊斯坦堡人則是「路過易卜拉欣大人的澡堂故址,再往前走,在你右手邊,隔著你剛剛經過的舊址眺望過去,會看見一間破房子……」。

但是帕慕克大概沒想到,在我們讀者眼中伊斯坦堡可以是一個隱喻,它的「憂傷」是一種觀看世界的方法,也是一種存活的態度。在此種態度的陰影籠罩底下,世界無處不廢墟。

公路剝落的柏油塊﹔車站站牌上因日曬而漸漸褪色的模糊的數字﹔正在垃圾站收集廢物的老婦,使力地一個個踩扁仍有殘餘液體的鋁罐﹔夜裏卡拉OK臨街的霓虹燈管兀自閃耀,但是那招牌上有一橫和一豎因為失修而暗啞,你以為你看到的其實是「下拉OK」﹔在潮濕的天氣裏,巷子深處傳出霉爛的氣味﹔新近建成的辦公樓群在凌晨三點的時候,只剩下幾室露出慘白的燈光。

然後我又看到了他,本來遲早也會被歲月折磨得變形走樣,現在化上了淡妝正接受眾人的讚美。他為甚麼青春如昔,彷彿時間侵蝕的力量至他為止﹖我明白了,原來廢墟不在別處,衰老的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