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3日星期五

梁文道:米娜的食譜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
集中營寄來的食譜

在飲食雜誌寫了一年多的專欄,於是有人就以為我是「食家」了,要我品評廚房新出品的好壞。其實我哪有資格當食家呢?做食家的基本要求是自己能下廚,而且精於此道;而我,最擅長的不外乎煮熟冷凍的水餃,或者等而下之,煮一碗公仔麵。

但是我很喜歡收集食譜,閱讀食譜,然後在腦子裏想像各種作料的組合,經過火之魔法後產生的種種微妙變化。我的廚藝,乃是一種想像的煮食,有時甚至大言不慚地變成口頭上的煮食,專門用在和朋友炫耀的場合。

在我讀過的食譜之中,最適合口頭煮食也最動人的一本,叫做《米娜的食譜》(Mina's Cookbook)。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住在紐約的安妮.史坦(Anny Stern)收到了一份包裹,是她母親米娜寄給她的。怪的是,米娜早於1944年就餓死在納粹集中營裏了,這個包裹是怎麼寄來的呢?

更奇妙的是,打開一看,包裹竟然有一本米娜手寫的食譜。安妮的母親為甚麼要編寫這樣一本食譜?她在甚麼時候寫的?又是如何寄出的呢?為甚麼會經過四分之一個世紀才來到女兒的手中?

讓我們回到四十年代,拘留米娜的那個集中營特雷津(Terezin)。這個位處捷克的集中營,其實是納粹德國精心設計的一台演出,裏面監禁了中歐猶太人中最優秀的詩人、將領、音樂家、藝術家、企業家和學者,納粹給他們有限度的自由,准許他們創作、製作小型歌劇、教小孩繪畫寫生,甚至舉辦專題學術講座,為的是要哄騙全世界,讓大家以為法西斯對猶太人其實沒有傳說的那麼壞。

可是到了戰爭末期,希特勒失去了耐性,要滅絕一切猶太人的「最終解決」已經方案出爐。特雷津就成了前赴奧斯維辛毒氣刑場的中轉站了,裏面的生活條件也因此變得和其他集中營沒有兩樣。

總共有十四萬四千人被送到特雷津,其中三萬三千人死在那裏,八萬八千人被轉運至奧斯維辛,只有一萬九千人活了下來。安妮的媽媽米娜並不在這幸存者的名單上。至於那些備受長者呵護,在營裏面仍然學習文學、藝術與猶太經典的小孩,他們的結局就更悲慘了。一萬五千個兒童裏只剩下一百人。

今天,我們在布拉格的大屠殺紀念館裏還能看到這些小孩子留下來的畫,他們畫了小鳥、青草和太陽,都是他們以後再也看不到的東西。可是那些畫就像全世界所有的童畫一樣,稚拙可愛,色彩繽紛。沒有了帶彩的粉筆,他們就用炭筆。儘管畫面已成黑白,但是你會感到,作畫的人依然相信明天。

從大人的素描與生者的見證看來,我們知道在最後的日子裏,囚犯每天獲得的可能就是一碗用豆粉沖開的湯;很多老教授和法官丟棄了尊嚴,向別人乞討多餘的食物;尚有餘力的青年則開始剝刮樹皮……。米娜就是在這樣的情況底下,荒謬地寫起她的食譜,預備留給她不可能再有機會重逢的女兒


因食物而偉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後階段,原來用作欺騙世人的捷克特雷津(Terezin)集中營已經失去意義,納粹再也沒甚麼好掩飾了。營裏的物質日漸短缺,就算不是送去毒氣室,裏頭的猶太人遲早也會餓死。

於是特雷津的婦女們開始回憶她們吃過煮過的東西,她們想起中歐猶太人過節吃的煮鯉魚,想起人人都愛而且自己也會動手釀製的啤酒。那些食物的味道是如此地美好,圍繞著它們的記憶是如此愉快。她們眼前是酷寒的冬天,杯子裏是稀薄如水的豆湯;但她們還是笑著談起匈牙利牛肉燉湯的香濃,彷彿當下面對的盡皆幻像。

很多年之後,一個幸運的幸存者見證:「我們把這些閒談稱作『口頭上的煮食』。每個人都是這麼做。而且人們會很沮喪,如果他們認為你的做法和材料不對的話」。所以他們不只是討論,更是爭論,氣氛可以變得非常熱烈。同一道菜,奧地利人、匈牙利人和波希米亞人都各有不同的傳統演繹;更不用說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祖傳秘方了。這批即將告別人世的難民就是這麼為了想像的大餐辯論。

中歐人有個習慣,就是編撰自己的食譜。不只記下吃過見過的好菜,而且也把自己擅長的菜式寫下來,好傳給子女後代。這是家庭記憶最具體的承傳,照片以外的精神紀錄。特雷津的難民也不例外,他們開始寫自己的食譜。由於缺乏紙張,他們在印有「永遠忠於元首希特勒」的單張上解釋蘑菇湯的作法,在工作時間表的空白處記下一種香腸應該要有甚麼材料。

這些食譜滿是中歐飲食傳統那種粗的鄉村風味,包括各式各樣馳名的湯食,燻肉、香腸、野菇和酵母餅;當然也少不了維也納式炸豬扒,與或甜或鹹的歐陸餃子(dumpling)。只不過集中營生活的困苦痕跡也清晰留在上面了,比如說果仁甜餅本來是應該有雞蛋在裏頭的,而許多要用牛油的東西也都換成了馬芝蓮。其中甚至還有用薯仔做的生日蛋糕和雜草拌成的沙律!

米娜死在特雷津前排除萬難地把她編寫的食譜轉交給一個德國朋友,請他送去遠在巴勒斯坦的女兒手上。可是沒有地址,他根本不知從何寄起。戰後那二十多年,這位忠誠的朋友一直保留著這份食譜,也一直沒有忘記亡友的心願。或許是天意,經過幾重的轉折,他終於發現米娜的女兒安妮.史坦原來早就搬到了紐約。這一本二十多年前送出集中營的禮物總算找到它的主人。

打開包裹,安妮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照片,是母親抱著自己兒子彼德的照片,上面還寫了一行字:「每一個晚上我都親吻你的相片,彼德,請別忘了我。」彼德早已成家立業,然而母親她人現在在哪裏呢?相片底下,就是這份紙片發黃、人手裝釘的食譜了。安妮一頁一頁翻著,泣不成聲……。

耶穌教導門徒,人不只靠食物而活,還要依靠上主的言語。特雷津的難民則在沒有食物的時候,藉著談論食物活下去。一個家庭最美好的記憶無不圍繞著飯桌,新成員的誕生,女兒的出嫁與過年時的團聚。一個民族的生命也都保留在他們代代相傳的食物裏面,在他們選擇的材料,也在他們烹調的過程。因此特雷津難民不只是在回憶食物以止飢渴,而且是在捍衛他們的家庭、他們的族人、他們的文化以及曾經擁有過的正常生活。

納粹可以摧毀米娜的身體,但是毀不了她對女兒與孫子的愛,和這份埋藏在食物裏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