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30日星期六

梁文道:殘缺

【成報-秘學筆記】我借給他的書,他全還給我了,當然是用十分間接的方法。晚上給自己倒了一杯喝的,我在燈下一頁一頁慢慢檢視這幾本書,看看裏面有沒有留下任何記號,哪怕只是折起的一角。沒有。於是我重頭再翻,至少紙上有他指掌殘存的溫度吧﹖沒有,紙張保溫的能力還沒好到這個地步。

很奇怪,這些書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反而覺得自己的藏書和自己都比較完整。它們似乎是我書房必要的缺角,在一個自閉的世界裏開了一道裂口,將我和他,以及他代表的那個更美好因而也是我不配接近的真實若斷若續地接了起來。但是現在,它們在此。我的缺陷與醜陋因此再也沒有被救贖的機會,緊緊鎖在一室的書裏。

我有一個很多人並不認同的買書習慣,同一種書要是有好幾本,我必定選擇書脊折曲,封面骯髒,內頁有水漬的那本。理由是這些條件殘缺的書我要是不買,別人也不會碰,它們最後的下場就很可憂了。

久而久之,我的家變成了一座孤兒院,我以為自己是個大慈善家,四出搜尋沒有人要的孩子。如果有人問我,我的藏書有沒有重點,答案就是殘缺。

為了一些狀況很不堪的書,我買齊了漿糊、膠水、鉗子與針線,甚至自學修復書籍必備的參考書。但我太懶了,這些工具我從未用過。不過不打緊,所有有缺陷的東西聚在一起就是完整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湊在一塊玩就不會孤獨了。

卡洛斯·馬利亞·多明格茲《紙房子》裏發瘋的藏書家把兩萬本書做成了世界盡頭的一間房子,這間紙造的房子雖然堅固,但還是頂不過狂暴的風浪,碎裂成沙洲上的紙屑,例如布克哈特的《文藝復興》,就滿是船隻排出的黑色油污與蟲子蛀出的孔洞。

我懷疑自己的習慣其實反映了自己的遺憾,但我的拯救行動終是徒然。到了最後,我和我的書都將化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