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8日星期四

梁文道:放逐(2)

【成報-秘學筆記】寬容,是種帝國的美德。因為帝國疆域遼闊,有數不清的神祇,不同的生火方式以及雜多的睡臥姿勢。如果沒有寬大容讓的胸襟,又如何承受這一切有時甚至彼此衝突殺伐的萬民呢﹖而且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完全封閉的邊界,因征服而奪取回來的土地又早在征服以前就有人生有人死。所以,想要建立一個血緣純正的帝國,無異於癡狂的幻想。

好比我的書所構建的這座帝國,我賣力地抹除領土上殘存的前世記憶,搜尋混跡於善良百姓中的可疑外人,結果找出一張又一張書籤和書籤的替身,預備放逐它們,或者乾脆付之一炬。然而,就和羅馬的末日一樣,烽煙四起。我好不容易平定了某處的民變,才剛剛開拔往赴另一個戰場,它又再度淪陷了。不是書裏還藏夾著我看不到的角落,而是這片領土,這些書本身,就是雙重效忠的雜種。

例如一本研究環境聲響的論著,就兀自在左側書櫃的角落低鳴,使我心煩意亂。我記得它,那年初冬,我在紐約,夜裏在書店等他放學,它也是這般低鳴,於是把它帶了回來。現在,我早已失去他的信息,但迴繞這本書的殘響猶在,不知如何使它靜啞。

又如一本食譜,是一家餐廳的出品。那個晚上他喝多了,臉頰發紅,我彷彿看見自己的命運。知道他喜歡搜羅食譜,於是就在離開的時候買下這本手繪的小冊子。輾轉地,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上,我的命運,應該如何割捨﹖

要不是徹底丟棄我所有的領土,就是放逐自己,否則一座帝國永遠都不會只屬於我。想起華茲華斯的一個小故事。話說來客拜訪他的書房,震懾於藏書之壯麗。主人不在,管家代他回答﹕「這裏只是主人放書的地方,平常他在花園或者野地上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