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2日星期五

梁文道:逃逸(5)

【成報-秘學筆記】老人終於住進了醫院,八十多歲的身軀日漸衰落。她給我的這個家,卻永遠纏在我存在的根處,才割斷一條經脈,另一頭又結成了腫脹的樹瘤。

人給丟在這個世界之上,但他並不是赤裸裸地掉了下來。在多數的情況底下,他首先生在一個家庭之中,在一間屋子裏面。這個家,這間屋子為他界定了最早的形上思考基礎,屋子裏面是「內在」,屋子外頭自然就是「外在」。內外之別不只是空間的區別,形象的區別,它還是我們所有思維活動的根本隱喻。人一生下來,首先學會的一組對立就是這內與外的差異。

美籍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有本十分有趣的論著《逃逸》(Escapism),說的雖是逃逸,開頭卻由家屋說起﹕「家屋是一個將人附著於無數行為與思考習慣的地方。它變得如此親密地編織進每日的存活之中,使得它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存在的本質與根源。離開家屋,那怕只是自願而且暫時的,也能感到像是逃逸出走,暫居於一個幻想的世界。」

逃逸,難道終究只是暫時的幻覺嗎﹖

老人是民國女子,這輩子歷經戰亂遷徙與流亡,見過世家的極盛而轉衰,到頭來花果飄零,只有一間斗室是安全的。怕光,任何時候她都垂下窗簾﹔怕出門,她避免外出。孤獨得不行了,她就打電話聽報時與天氣狀況,因為她沒有可以打的電話。她的口頭禪是「這個世界上誰都信不過,除了家人」。

這就是她為我準備的第一個家,百年的記憶與創痛,我用十年就體會完整。然後我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逃逸,以為可以建起一個幻想的世界,和自己。

在她的日子可以數算的今天,我才理解逃逸終究是幻想,這個世界沒有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