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8日星期一

梁文道:空房(1)

【成報-秘學筆記】聽說他要搬家了。其實這又和我有甚麼關係呢﹖雖然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曾經問我﹕「是不是很新奇﹖你好奇嗎﹖」(「好奇」,他的一個口頭禪)。這個家,他招呼過無數的朋友上去坐,據說有一個整潔漂亮的廚房,夜裏能夠看見海港遠方的一片燈火。但是我從未去過,我從來不屬於被邀約的名單。所以他搬家與否,或者搬到哪裏,和我又有甚麼關係呢﹖

霍伯(Edward Hopper)畫的房子,無論內外,都是乾乾淨淨,和他的人物一樣無情。終於到了晚年,他最後的作品《空屋內的陽光》,一個人也沒有了。只剩下招牌式的光線,在地板和牆上切割出幾何的陰影塊面(但是面與面之間的線條並不硬朗,不穩定的接口正在暗暗模糊邊界)。還有一扇窗,窗外的樹蔭底下是穿不透的深沉。

即便如此,它還是叫人好奇。這間屋子為甚麼空蕩若此﹖如果早就沒有人住在這裏,它不可能這麼光潔無塵,可見這是個剛剛搬空的房子。假如這是間無人的空屋,是誰在注視這一片光景﹖是畫家本人嗎﹖垂垂老矣的霍伯畫的是不是他去了之後的家呢﹖莫非他在死前預料到了身後的空間﹖一所失去了主人的房子,合該如此,這幅《空屋內的陽光》是他對自己的預言,一篇為自己撰寫的悼詞﹕人走室空,但陽光依然灑下,我的離開並沒有改變世界的甚麼。

回到現實,一個搬空了的房子或許用不了兩天,就會住進新的房客,重新粉刷,重新裝修,還有新的家具。世界真的不會因此改變,它總是新的﹔而舊人的氣味注定要消散,不留半點蹤蹤。不變的或許只有那扇向海的窗戶,以及窗外南中國海的天空。但這又與我何干﹖反正它是永遠對我封閉的一間屋子,所以永遠在我的想像中空洞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