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2日星期四

梁文道:相信

【成報-秘學筆記】近閱止庵編的谷林書信集《書簡三疊》,發現自己原來已經不懂得寫信了。不是因為手機短訊和電郵發多了,就再也寫不出一封像樣的信。小時候多少也跟著秋水軒做過練習,也曾喜讀名人信札,認真起來,勉強或能作一兩篇合規矩的信。如今我不懂寫信,只是因為我不再相信「信」這回事了。

看谷林老先生這些公開印成書的私人信件,我深深覺得這才是一封信該有的歸宿。寫一篇準備印給陌生人看的文章,與寫一封只打算給某個特定對象讀的信,基本上沒甚麼不同,都是文字的做作。而文字的做作,我們本來就不該期待讀者相信。同一本書,即便親如母子也會看出兩個版本,作者又怎能盼望他們共同相信自己的意思呢﹖所以,如果要寫信的話,最好一開始就打定主意這是寫給陌生人的,撇除任何關係上的假設。

寫信給苦思的對象,切莫枉費心機,以為一字一句都在赤裸透明地傳送自己的情意。不,文字本身就會背叛你﹔才落在紙上,它的表意功能就立刻喪失了。等到他開啟信封的時候,你的言語(那真是你的嗎﹖)早已冰涼。你不能以為他一定明白,就因為你自以為他是特別的﹔你只能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讀者,頂多是個辨析死屍的法醫。

然而「信」這個字,一語雙關,既是信息的通傳,又好像要收信的人必須相信甚麼。例如「草草布復,不盡十一,敬候起居」﹔難道你真要讀信的人覺得這是封「草草布復」的信,又要他準確真誠地感到你的問候嗎﹖

於是書信這種東西,格外地給加上了一重信念的枷鎖,寫信的累,讀信的也累。倒不如像谷林這樣,把它們都公布出來,無疑是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