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9日星期四

梁文道:常人之惡

【都市日報-兵器譜】我原來以為,今年會有數不盡的文革紀念活動,就算官方不辦,民間也一定少不了;我原來以為,今年會有許多媒體連載紅衛兵回憶錄,長篇累牘地分析回顧那十年間發生過的事。結果都沒有。大家都很冷靜,很平常,彷彿一切安好,似乎逝者已矣,無需再去刻意緬懷。

如今大陸年輕一代有的連劉少奇是誰都不知道,更何況香港青年?要他們去「回顧」他們未曾經歷也未曾細究的文革,意義實在不大。

因為文革在我們主流文化的想像裏太過異常,完全是樁特別事件,之前沒發生過,以後也不可能重演。說起文革,一般人很容易想到朋友互相出賣,學生不用上學,珍寶盡成垃圾;甚至有子女揭發父親或者和母親劃清界限,因為「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這一切怎麼會是正常的呢?這一切又怎麼可能重臨我們常人的常態生活之中呢?

問題是一切異常的東西在剛開始的時候莫不正常;即便到了最極端的情況,它運行發展的基礎也還是正常人類的心理。

例如「大字報」。文革期間,許多人最怕的就是在大字報上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意味著自己被人告發、被人批判了,意味著自己從革命群眾中無名的一員突然成了落單的個人,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少數派。

且想像一下,在一堵牆前,大家正擠著傘看新貼出來的大字報,你也不例外,彷彿事不關己。可是晴天霹靂,你竟然發現自己的名字!這時你會偷偷地左右張望,然後想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抽身後退再做打算。就在你離開的時候,你注意到有人正在盯著你,眼神異樣。一個、兩個……,越來越多人注視著你,因為你已成為新獵物,無處可逃。

這是異常的狀況嗎?是的。不過它的基礎卻再正常也沒有了,就像我們大家都玩過的「麻鷹捉雞仔」,不能混在人堆之中是世界上最可怕、最危險的事,我們不想自己變得與眾不同。儘管有時我們想突出自我,但是那還得看是甚麼情況。比方說,在網上留言區看見自己的名字,還有人一一指出你不欲為人知的往事,然後網友們開始嘲諷嘻笑,你會高興嗎?

文革所謂的異常,其實往往是放大了種種正常狀態,達致一個扭曲的地步。回顧文革,因此就像看一場殘酷的人體實驗,儘管環境是極端的,可是那些心理與生理的變化卻在在指出:這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