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7日星期六

梁文道:因信稱義(3)

【成報-秘學筆記】有一天晚上,我告訴她我想見她,於是她問﹕「你是不是又有甚麼好玩的故事和有趣的經歷要告訴我。」對她而言,可見我是一個負責說故事的人,這也是我對自己身份的界定。

我向老人說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就像歸來的水手,把遊遍七海的見聞帶到她的枕邊﹔而她喟嘆、微笑或者評論,猶如古時說唱藝人的聽眾,總是恰當地反應,鼓勵並且參與藝人那說不完的故事。

我逃離過這個處境很多次了,我逃離老人和她的家很多次了﹔可是我再三回歸,像回力鏢,飛得再遠,擊中再多的獵物,還是回到了起飛的原點。每一次回來,我就有更多的故事。不過所有的故事都有近似的結構,就像國王的女兒一定有三個,湖仙拿出來的斧頭一定有三把。因此她很清楚我在甚麼時候會停頓,在甚麼時候她該追問「接下來呢﹖」。

但是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不厭倦,因為大家都相信。我們不是相信那些事是真實的,而是相信那些結構是真的,相信所有人間可能發生的喜劇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不幸也都分別不大。於是聽故事的人可以認定自己只不過是海洋中的一滴水,即使死亡,也不意味世界的終結。而水手帶回來的故事之所以好聽,也是因為它們如此熟悉,而不是它們奇詭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步。

故事撫慰和治療的能力,《一千零一夜》示範得最是徹底。蘇丹不再殺妻,最後他忘記了自己被女人背叛的創痛,因為他在那些故事裏看到了世界的無限大,就算用去一千零一夜也數說不盡。相比之下,自己的悲苦又算得上甚麼呢﹖當然,這也得靠聰明王妃的故事說得夠好。

後來她不願再聽我的故事,她不再相信。我治不好她的傷口。我失敗了,技藝不精,自然失去了再說一個故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