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9日星期日

梁文道:窺探靈魂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每一本香港的流行雜誌都會定期刊登名人或者設計別致的家居採訪,告訴讀者屋主的品味愛好,設計師的巧意匠心;然後我們歎服,甚至效仿。可是,我幾乎沒怎麼看見過有一個家庭是有書房的。就算有,也多是虛有其名的書房,除了一張桌子放了文件和電腦之外,往往就是一兩座架子空空洞洞(或者簡約?);書呢?往往連一櫃都裝不滿。假如這家人有小孩,情況可能好一點,課本和參考書總是要的。這也說明了香港的主流想法,讀書是學生的事,長大就不必讀了;正如鋼琴是孩子必須面對的刑具,進了大學就可以放下這苦杯了。

常言道:「書是一間屋子的靈魂。」為什麼如此華貴如此耀目的居家環境可以沒有靈魂呢?讓記者來拍照這樣的房子,在我看來,就像展示一座重金修建的陵墓,裏頭沒有活人的氣息。

如果這話說重了,那就再說一則我百聽不厭也很樂意到處散佈的真實故事。話說一個剛進哈佛的大學生很不幸地選了一門中古英語文學課,授課的老教授是個悶蛋,和課程的內容搭配得天衣無縫。好不容易暑假來了,於是這年輕人興奮地開始他在舊書店的暑期工,每天開車去不同地點搬運人家不要的舊書,忙得不亦樂乎。有一天他應召前去市郊一幢有漂亮小花園的老房子收書,女主人開門引他入內,這才發現要收的就是那悶蛋教授的書,他死了,這年輕人是他教過的最後一批學生。

年輕人在教授的房子裏巡視,看見一整櫃的偵探小說,想不到老人有這麼有趣的嗜好,他微笑。再看,通向花園的後門旁是兩櫃園藝書,寡婦說:「他喜歡種花」,然後年輕人注意到玻璃門外陽光下的草地上猶有剛灑過的水珠發亮,恰巧他自己的最大嗜好正是園藝。接他下了一個決定,他要自己買下教授的所有藏書。

為什麼?他後來對人解釋:「自我看見教授的書,才知道他在課堂以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那些書是他的完整靈魂。如果我把它們運回書店,這些書就會被拆散分置到不同的書架上,那就等於他的徹底消亡了」。為了讓教授不死,直到畢業他還在替舊書店老闆打工還債,好在這老闆也是個有情人,給了他五折。

書是一個人的靈魂,藏書是一間房子的靈魂所在。為了窺探且公開他人的秘密,我一直想做本書去訪問我最好奇的讀書人,看看他們的家,請他們介紹自己的藏書。後來我發現台灣的邊城出版社出了本《逛書架》,幹的就是這等勾當,裏面有楊澤、張大春和陳建銘等人壯觀的書屋,比起平常在雜誌上見到的那些樣辦房,實在富足。後來他們的魔爪又伸向了香港的讀書人,編製出《逛逛書架》一集,我只好嘆息自己的動作太慢。

還好我又找到了機會,替香港電台客串一個讀書節目,跑去一些名人的家裏看書(到底是電視節目嘛)。可惜部份愛書的名人太精了,例如董橋先生,平常對我等後輩總是很親切;但這回他還沒聽完我的話,就立刻笑打斷:「不行不行,這種事怎麼可以?可不能讓那麼多人看」。(書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