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人類學的必要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曾經有一段日子,我深深迷於人類學,讀了一堆民族誌,看了許多古靈精怪的儀式紀錄與習俗報道。我喜歡人類學不是出自獵奇的趣味,而是因為透過認識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可以反過來發現自己所熟知的日常生活其實是多麼地特別,對其他文化來講又是多麼地奇異。換句話說,人類學不只幫助我們瞭解陌生人,還可以讓我們站遠一點,發現自己何嘗也不是一個陌生人;不只對他人而言是陌生的,我們也不完全認識自己。我們吃飯為什麼要用筷子?進屋為什麼要脫鞋?這一切看在許多外國人眼裏固然是奇特的,要我們自己解釋清楚恐怕也不容易。

10月30號逝世於普林斯頓的克里福.紀爾茲(Clifford Geertz)是我最崇敬的人類學家,一手開創了「詮釋人類學」這個流派,數十年來影響了整個人文及社會科學的走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文章,是在去年某期的《紐約書評》雜誌,他評論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的暢銷名著《大崩壞》,依然不脫本色,強調文化的重要遠遠超出許多科學家的想像。《大崩壞》的主旨是每一個社會都有它崩潰的一天,這個崩潰可能是由天災引起,也可能是它的存活方式耗盡了它所需要的自然資源。總之,一個社會如果不能有效地及早地調整自己,就會因為適應不了環境的變化而衰敗。

紀爾茲的評論很簡單,就是一個社會能不能配合環境的變化去調適自我,還得看它怎麼認知自然環境中的災害。比如說同樣是旱災,一個社會可能會覺得是族人犯罪冒犯了天意,一個社會可能會認為這是惡鬼作祟的結果,不同的社會因此有不同的方法去應對旱災。假如某個社會把旱災歸因於山神發怒,因此不敢再上山砍林,說不定就能因此保存水土,消災解難。為什麼簡單自然如旱災,大家的認知會有那麼大的分別呢?這就是文化在起作用了。

而文化的作用,紀爾茲在其經典《文化的詮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裏有個很直接的說法:「它把意義加諸於世界,使得世界可以被理解」。那麼文化又是什麼呢?「它是一套承襲而來的概念構成的系統,這個系統以象徵的形式表達出來。人類透過這套象徵系統可以溝通、保持和發展關於生命的態度與知識」。人類學家要做的就是去把不同文化的象徵系統解讀出來,使大家可以認識不同的文化。

說易行難,今天的世界有多少問題源自於人類的互不理解呢?九一一前後,紀爾茲發現在這個所謂「文明衝突」的時代,要以對話代替對抗,用同情深入的理解取代由無知而來的偏見,人類學家可說是責無旁貸。所以近年他很努力地想要探討眾多的族群怎樣可以在現代世界共存;可惜他的工作沒有完成。

其實紀爾茲自己也明白,完全地理解異文化是不可能的。在《地方知識》(Local Knowledge)這部論文集裏,紀爾茲坦白告訴我們人類學家沒有神奇的能力,不可能把自己完全變成某個部族的巫師,再回過頭來用很精確的語言去向自己的同族描述那個部族的世界觀。我們很難變成另一種人,然後再找出不同的人群有哪些共同的地方。事實上,紀爾茲根本懷疑任何超文化原則與普遍社會規律的存在。我們只能在異文化之間來回跳躍,既遠且近。但是,只要我們也學會用一種遙遠的距離和新鮮的眼光看自己,我們就會明白自己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