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6日星期三

梁文道:厭食也是一種絕食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卡夫卡寫過一篇小說,叫做《飢餓的藝人》,說的是個魔術師般的江湖藝人有一回把自己關在籠子裏面,表演絕食。既然是表演,當然得有觀眾;既然有觀眾,當然得盡力滿足他們。所以只要有人觀賞,他就絕不停止絕食,哪怕有天只剩下一個觀眾。最後,這位鐵籠中的藝人終於餓死了。

我們可以很抽離很道德地判斷:那些觀眾太殘酷了,他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一個人絕食至死呢?只要他們不看,這場以性命為賭注的表演就不可能演得下去,那個可憐的藝人也就用不「為藝術而犧牲」了。可是退回來想得再複雜一點,這篇小說豈不正是我們社會的寓言?我們看多少想要更美的女子節食纖體到了飽遭摧殘的程度,卻只是為了讓我們好看,讓我們滿意。我們和那些殘忍的觀眾有何分別?

曾幾何時,肥胖雖是貪食這種罪惡的象徵,但女人長得胖到底也說明她生活富裕衣食無憂,而且還用不自己勞動做家務。可是自從現代資本主義興起,一股針對肥胖,尤其是針對女子之肥胖的仇恨就日漸高漲了。胖開始變成懶惰的同義詞,說一個人是「肥佬」或「肥婆」,就等於說他是條不事生產好吃懶做的大懶蟲。

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觀講究人要勤勞,還得自律。一切工作不只要盡全力做好,還要高效率地及時完成,少點自我控制的能力都不行。身材苗條是一個人勤勞的結果,更是他自控能力的明證。假如你連自己的食慾和體重都控制不了,你的同事又怎能相信你是個守紀律又合群的夥伴?你的僱主又怎麼交託重任於你?

一旦肥胖變得負面,就甚麼壞東西都能往它頭上堆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美國有醫生甚至指出「胖子是不愛國的」,因為他們妄顧前線的需要,把國家最重要的物資都吞到自己的肚子裏去了。

女人長得肥,尤其不可饒恕。英國大詩人拜倫早就說過:「一個女人永遠不能給人看見她吃吃喝喝,除非她吃的是龍蝦沙律,喝的是香檳。」女性的優美和她的飲食習慣掛上了,她們必須節制食慾,切忌暴飲暴食,否則吃相難看也就罷了,吃成了肥婆那才叫「眼冤」呢。

女性節食之風越演越盛,於今尤烈,又是服藥又是甚麼纖體療程的。自己瘦了,商人們的荷包卻腫脹了。更慘的是節食日久很容易變成厭食症,失去了食慾還不止,甚至一看見食物就想吐。最後消瘦到了皮包骨的完美纖體狀態,真的像條纖維般折斷殞命。許多研究都指出過度恐懼肥胖和脂肪是道通向厭食症的大道;又有數據顯示,患上厭食症的絕大多數都是婦女。所以,厭食症已經代替了歇斯底里,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富女性色彩的一種精神病。不過,和許多精神病一樣,它除了是個人的疾病,更是社會的病。

有些女性主義學者別出機杼地指出,女人的厭食症其實也是一種絕食抗議。一名女子為了成全男性主導的社會期望,先是節食後是斷食,甚至到達兇猛地傷害自己的境界。終於,她甚麼都不吃,連龍蝦沙律也不吃。她吃的就是自己的生命和血肉。絕食抗議至少還有一篇宣言,厭食者卻完全沉默,她以肉體的消逝來解除這個社會加諸其上的枷鎖。不錯,至少自此之後,她不用再擔心他人的目光,她不用再節食,也不用再纖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