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3日星期三

梁文道:淡味

【飲食男女】回想從前在台灣唸書的日子,其中最可怕的景象之一就是路過學校飯堂廚房,看見幾個廚師渾身是汗地正在炒菜,他們用雙手揮動一根泥鏟在碩大的鐵鑊裏翻來翻去,然後拿起一個紙盒,倒下整整半盒的粉末。那些粉末自然就是味精。

台灣人酷愛味精,夜市街頭的小吃攤上幾乎沒一樣東西是不用味精的(除了刨冰)。有一種說法,解釋這是因為台灣菜或福建菜的特點,它們的味道太「寡」,不用味精就根本吃不出味道。

例如「貢丸湯」,擅長煲湯喜愛喝湯的廣東人肯定覺得莫名其妙,就這麼一碗清水,放了幾許花,再有兩大顆新竹貢丸載浮載沉,能叫做湯嗎?但台灣人就是甘之如飴,用它伴食肥香的魯肉飯,或者直接拿它做一頓小點的主角。

其實傳統台灣菜本就粗野,像貢丸湯這種玩意更是貧窮飲食的代表。既無貴價食材,也沒有精巧的調味,粗樸的食物又何妨多下點味精呢?

可是坦白講,我是挺喜歡貢丸湯的;如果不用味精,那就更妙了。它那種淡寡的味道,就像我喜歡的另一種湯水——餃子湯。所謂「餃子湯」其實就是煮完餃子的開水。北方人講究「喝原湯,化原食」,意思是吃飽了餃子,得喝煮餃子的這一鍋水幫助消化。不騙你,飽嘗一頓餃子宴之後,來一碗甚麼料都不放的餃子湯真有舒膩的爽泰。

中華食制博大精深,百味紛呈,但在文人傳統裏面最受尊崇的始終是個「淡」字;而「淡」正是西方人最難理會,因此也是中國口味裏最獨特的感官現象(日本當然也很注重「淡」)。儒家經典《禮記》裏有段話:「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意思是在最莊嚴隆重的祭祀裏面,用的酒反而是未精製的,魚則是沒煮熟的,最重要的羹湯則根本味道都還沒調好。為甚麼?那是因為這種飲食才有「遺味」。

中國美學很推崇「遺」跟「餘」,音樂要注意那斷續之間幾乎稀不可聞的「餘音」,詩要留神那可堪咀嚼的「餘味」,書畫的精華則在那蕭疏簡淡的留白與「餘墨」。在味覺上,那就是能讓人回味再三的「餘味」——平淡了。

為何不是酸甜苦辣鹹,而是平淡,方為味中之至呢?法國當紅學者余蓮(Francois Jullien)在他的名著《淡之頌》(Eloge de la Fadeur)裏提出了一個非常玄妙的哲學解釋。

首先,平淡是一種幾乎吃不出來的味道,就和古琴彈奏那在一個樂句與另一個樂句之間的裊裊餘音一樣,差一點就聽不到了。這種處在感官界限邊緣的口味是最精微纖細的,不用心領會是嘗不的。既然它是如此地遼遠淡泊,對人的身心要求是如此之高,那當然是「至味」了。就和喝水類似,我們常說能喝出水味差別的人,才是味覺最敏感的人。

更重要的是平淡乃諸味之母,所有強烈的味道如麻辣鹹香都是很難和諧並存的,肯定一者必然就否定了另一者。例如說一道菜很辣,那它肯定就不是不辣的了;說一道甜品很甜,那就等於它不能不甜了。唯有平淡是所有味道的基礎,既不是甜也不算不甜,既不是酸又未必不可以酸,包含且孕育了一切。古人欣賞平淡,與其說是為了它在口舌間產生的生理反應,倒不如說是哲理上的認同。所以老子說:「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

因此要是再有人說貢丸湯必須放味精,或者你遇到北方人嫌棄廣東菜太淡,我們就可以搬出這套理論,把他們唬得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