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0日星期日

梁文道:成就文學的方法(2)

【成報-秘學筆記】我第一讀次亨利.詹姆斯,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完全不懂,那時我的英文太糟。第二次是去年看了托賓(Colm Toibin)以他為主角的《大師》(The Master),之後才開始重頭欣賞他那纖細精微的敏感。很難有第二個男作家能像他這般,無微不至地同情筆下的女性,刻劃她們的無奈和傷痛如自己親歷。可是,他卻是一個沒有能力去愛的人,「一個沒有心的男人」。

最近幾年,亨利.詹姆斯從經典中復活為潮流,他的作品是許多學者再解讀的文本;他的一生是許多作家再想像的素材。蘇友貞的《狂嘯的沙漠》談的就是那些圍繞他的新書,而且她很準確地捉住了他的根本缺陷,同時也是他的根本能力。

例如芬妮摩與他的關係,如果他完全不知道芬妮摩愛自己,他為甚麼要躲避?他替芬妮摩寫的《林中野獸》難道不是一幅自畫像嗎?在這本書裏,男主角馬喬一生為一種莫名的恐懼纏繞,這種恐懼感神秘得可笑,以致於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除了巴特拉姆,她總是靜靜傾聽,默默接受。馬喬沉醉在自己的恐慌之中,渾然不覺巴特拉姆的存在,只是恍若無人地自說自話。等到她死了,他才突然明白,根本沒有甚麼可怕的災難會發生,他的人生安好無事。但是巴特拉姆已經死了,原來,她這麼深地愛著自己。馬喬後悔嗎?這個只能害怕,卻無能去愛的人。

亨利.詹姆斯並非一個登徒浪子,相反地,他極度自閉,甚至終其一生都是處子之身,連有沒有接吻的經驗都是可疑的。他把對人的愛與同情全放進了作品,現實中他不願面對芬妮摩,想像裏馬喬卻發現了巴特拉姆的深情。愛的能力與寫作的才華在他身上成了不能並存的東西。蘇友貞在文首恰當地引用了福樓拜的母親對兒子說過的話:「你的心早已枯死在對文字狂熱的執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