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的回憶錄《剝洋》已經在德國出版了,因為他那段自爆曾是納粹黨軍的內容早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所以這本書立刻就成了暢銷書,初版十五萬本幾乎一日售清。但是原來就帶懷疑目光的評論可沒什麼好話,一般認為他對二戰期間的經歷還是太有保留,既有記憶不清的情況而且過度跳躍。看來,圍繞格拉斯的爭論絕不會隨這本自傳的出版而冷卻。
《剝洋》和格拉斯最近一部小說《蟹行》的書名,恰好是兩種對待歷史與回憶的方法。剝洋得一層層地剝,外皮之下仍有外皮,但藏在最深處的核心總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刻。蟹行可就沒這麼樂觀了,一條明快的大直路並不存在,我們必須橫走,進三退一,方有接近終點的可能。
兩本書談的都是令人不堪,不知如何齒才好的往事。在《剝洋》,那是格拉斯這位「德國良心」自己的醜陋青春期;至於《蟹行》,則是蘇聯盟軍炸沉了乘載一萬二千名德國兒童與難民的「威廉.古斯特洛夫」號郵輪的歷史禁忌。我不懂德文,所以《剝洋》怎麼剝法不好說。至於《蟹行》為什麼一定要如蟹般行進,迂迴述;是真相不可逼近?還是歷史本身的性質決定了我們只能用這樣的步驟窺它呢?
如今有人事後回顧,認為格拉斯重提這件塵封舊事,隱約有為納粹翻案的傾向,和日本軍國主義老將東京大轟炸和廣島的核爆放在嘴上一樣,是想告訴大家當年的德國也是受害者。可是,難道我們就該把這段歷史放在一旁,置之不理嗎?格拉斯明顯持否定的態度,因為這等於把當年的悲慘事件送到新納粹的手上,任之詮釋。
為了避免讓新生代的極右份子拿「威廉.古斯特洛夫事件」大做文章,他不得不自己動手處理;但同時又得小心那種對待歷史的姑息心態,以為向前看就是唯一的選擇。於是格拉斯不得不左閃右躲,且進且退。
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小說的述者,當年海難事件的倖存者,花了一生的力氣想要遺忘這樁可怕的事件,努力去做一個新德國的好公民。偏偏自己的兒子,那個溫文冷靜的少年卻成為極端的新納粹,開設了一個網站,詳盡地搜羅和展示所有和那艘被紅軍擊沉的郵輪有關的資料,一方面為逝去的第三帝國之榮光招魂,另一方面則集中火力譴責猶太人的陰謀。更慘的是,這孩子最後竟開槍打死了一個自稱是猶太人的德國少年,成為謀殺犯。
整個故事,整段歷史,牽涉到當年一個紅軍潛艦艦長不被承認的榮譽,一個猶太刺客的「英雄事蹟」,與一個納粹「烈士」遇刺的經歷;以及現代新納粹的心理和德國人的自悔;篇幅雖短,但無比複雜,述者在其中猶豫迷航。唯一能把所有線索理清的,卻是那個外觀理智的少年犯。他的父親不寒而慄地發現自己的兒子在法庭上如此清醒,如此雄辯。他不但羅列證據說明德國全民紀念「威廉.古斯特格夫事件」的理由,還認為俄羅斯人不夠尊重那位用魚雷摧毀了這艘船的海軍艦長,甚至支持猶太復國主義,尊崇以色列的實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新納粹殺手竟然歌頌當年的敵人,主張以色列建國的權力,並且正面面對歷史?
或許,這就是蟹行的理由。因為那可以條理分明不懼紛雜地疏理歷史的人,反而是立場最鮮明行動最危險的人。如果歷史複雜,我們也只能用複雜的手段切入,哪怕因此隱晦吞吐。對於自己的過去,格拉斯是否也該採取同樣的態度?抑或像剝洋一樣,以為最單純最不可分解的根本真相是存在的呢?
2006年9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剝洋還是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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