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重新發現紫禁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直到去年,在北方住了幾十年的外婆才有機會進入故宮,由天安門到神武門,直直地走了將近一公里。回來之後我問她好看不好看,答案竟然是不怎麼樣。她對太和殿尤其不滿,殿外有欄杆,殿內又漆黑一片,一對老眼看什麼都看不清。她說:「怎麼皇帝坐的地方那麼暗?奇怪!」我想出一個其實沒有半點根據但聽起來好像很有說服力的解釋:「你在外頭看不見龍顏是應該的,但皇上要是坐在那兒瞧你說不定很清楚」。真是鬼扯,要是那時我已讀過趙廣超的《大紫禁城》就好了。

我倒是去過好幾回故宮,每次都煞有介事地買上一兩本掌故圖冊,預備遊覽時作導賞,歸去後再回味細究,結果現在都不知道埋到什麼角落去了。如今再去北京要是還嚷遊故宮,那就未免太土了,猶如到了巴黎N次還趕去登鐵塔。但讀完《大紫禁城》之後,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再花一整天真真正正地看看這座三朝宮殿,因為我從來不曾真正領會過它的壯大與細緻,它空間上的遼闊與時間上的幽深。

中國建築從來迴避中軸直線,一般坐北朝南的房子也不會把大門對正南方,而是側挪開向東南。為的是怕「沖」,那段直線太有煞氣,北上的罡風太過嚇人。但只要看過地圖就知道,偏偏紫禁城不管這一套,它穩穩當當地坐在北京古城的中軸線上,五道大門一道直貫。為什麼?又為什麼以前我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過去沒看仔細的,現在趙廣超提醒了我:「唯奉天者才夠資格將可怕的直線承運為充滿威儀,可敬可畏的莊嚴直線」。換句話說,只有皇帝老兒騎得住這條線。

每次有外地朋友問我香港有什麼好作者,我一定把趙廣超放在名單上。因為他開創了一種製作書籍的新形式,用精細的繪圖,周到的版面設計,配以精審而帶個性及趣味的文字,剖開了中國建築和藝術那令人難以穿透的內核。我特別強調「製作」這個字眼,是因為從《不只中國木建築》開始,他的每一本書從文字、配圖到設計,都是他親手操辦的。他的書是「功夫書」,少半點耐性也弄不出來。尤其令人拜服的,是他的設計完全達到了形質合一的地步,沒有半點多餘的花巧,一切的構圖考慮都是為了讓讀者更方便地進入中國的視覺文化。這和傳統藝術書籍作者只管文字,設計師再花心思去編排的結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完成了《不只中國木建築》與《筆紙中國畫》兩部通論性質的著作之後,趙廣超開始深入鑽研個案。先有《筆記清明上河圖》,用以圖註圖的方式詮釋這幅中國畫史上最有名的長卷;然後再花了一年的實地考察,圖解分析紫禁城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宮殿群。從太和殿頂上的「正吻」一直到三希堂的玻璃窗,許多過去我在文字和照片裏看不出什麼趣味留不下多少印象的枯燥細節,都在他的插圖和筆記裏活了過來。

切莫以為趙廣超做的只是藝術普及工作,把人家做過的研究鋪陳加工一遍就算,他對故宮的建築特點有很多非常獨特,或許也因此惹來爭議的見解。例如外朝三大殿中的中和殿為什麼突然矮了下去,陷在太和殿與保和殿之間?過去有人從它的功能來解釋,但趙廣超卻從視覺的角度分析,認為如此一來三殿庭院的空間正好突出了一個懸在半空的大圓,是「天」的象徵。除了引用現代視覺設計的理論,他又很有想像力地把外朝描述為正史的舞台,內廷是野史的源泉,一座建築頓時生起歷史的浮想,這是一個敏銳觀察者的判斷。

看在《大紫禁城》的成就份上,我畫了一個大紫荊勳章,打算下回見到趙廣超的時候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