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滄海終成桑田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看過趙廣超的《大紫禁城》,才發現雖遊故宮數次,但卻不曾把它看個真切。例如內廷外隆宗門一帶的小平房,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軍機處,怎麼以前從來沒有留意過呢?別看它不起眼,有清一朝,軍國大政莫不出入於此;能在此供職,就是位極人臣的皇帝近輔了。

姜鳴是個有歷史眼光的敏感遊客,他當然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有多重大的意義。正因如此,他才更訝異於其寒磣狹小:「雖然軍機大臣位極人臣,但在皇帝眼裏畢竟只是奴才,所以辦公室簡陋得難以想像。靠牆是炕床,佔了房間一半面積,還有若干桌椅。家具上覆蓋藍布,積滿白花花的歲月灰塵。屋頂裝有天花板,更顯得房間低矮,與高大神秘空曠的宮廷殿宇恰成明顯反差。」別說香港特首辦,恐怕今天任何一個地方縣級市市長的辦公室都要比它舒適氣派。

再考慮軍機大臣們上班的時間,姜鳴又想到照明的問題了。因為他們一般在凌晨三時入值,早上八點左右下班,必須摸黑進宮,點燈工作,有時候甚至要在凌晨一點多就要入景運門。可見當這份差事,果然得有非凡的能耐。

對軍機大臣來講,起床的早餐不如說是宵夜。「而軍機處值廊下,每每也排放數盤燒餅油條,以供大臣們隨時補充能量」。皇上要是不在宮中,去了頤和園避暑,軍機處也得跟搬過去。所以頤和園的軍機處門外就有賣吃喝的小販,「聲音嘈雜,軍機大臣聽得煩了,立予驅除,但沒過多久,散而復聚」。有一天,「日將過午,榮祿出來買湯餅,王文韶出來買糖葫蘆,鹿傳霖出來買山楂糕,聊以充飢。少頃太后召見,有兩位軍機頗遭申斥,面有慚色,相對欷歔」。這光景,相當於今天的曾俊華和許仕仁在政府總部門外買牛雜魚蛋,光是想像就夠可笑了。

姜鳴還拍照為證,指出軍機處在八十年代成了故宮食品部,2000年改為賣飯盒的小飯舖,其對面的奏事處則在2003年變身星巴克咖啡店。當年的大臣如恭親王奕訢如若泉下有知,真不曉得是羨慕還是感慨。

《天公不語對枯棋》是姜鳴的新書,乃他幾年前一本文集增補新添的結果,說晚清歷史總貼空間講,看京城景物又不離掌故考證,沒有功力是寫不好這種文章的。他的背景很有意思,正職是上海一家證券公司的老總,但興趣卻是歷史。別以為這些歷史散文是業餘水平的作品,姜鳴是個史學行家,他的舊著《龍旗飄揚的艦隊──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是本非常重要的專著,不只受到一般讀者的歡迎,也改變了很多史學界關於晚清政局的定見。在這本集子收錄的〈莫談時事逞英雄〉裏,姜鳴揭發了歷史教科書上著名的「公車上書」事件根本是康有為自己的偽造虛構。在另一篇文章裏面,他又重考上海博物館鎮館之寶大克鼎的出土時間,使得館方必須修改資料。姜鳴確實是當之無愧的民間學者,香港金融界恐怕就找不出一個這樣的人物。

但我所喜歡的,還是他那種揉合了遊記與歷史探究的寫作方式。例如故宮軍機處,有了歷史沉澱下來份量,最不顯眼的房子和地方頓時顯現出非凡的意義。有時候,今天十分耀目的建築原來又遮掩了昔日風流,比方說北京最好的酒店之一──王府飯店,原來就蓋在清朝海軍衙門的舊址上。它旁邊那座用白釉磚鋪牆的難看房子──校尉小學,則是拆掉了李鴻章故居賢良寺的產物。別再說當年政府拆除北京城牆是件多麼可惜的蠢事了,這種事還在不斷上演呢。李鴻章政敵翁同龢的故居本在二條胡同,如今是長實投資興建的東方廣場,裏面有更豪華的東方君悅酒店。姜鳴平靜地寫道:它「給所有休閑者營造了一個難以忘懷的夢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