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12日星期三

梁文道:什麼福利主義?什麼資本主義?(香港民主化的經濟死結‧二之二)

【明報-筆陣】在香港討論政治的一大難題是有很多未經推敲、似是而非的詞彙和表述滿天亂飛,結果愈講愈亂,模糊了真正的焦點,誤導了市民的情緒與思考方向。上個月我在此與梁美芬教授關於「政教合一」的討論,用意就是為了釐清這個敏感術語的真正意義和適用範圍,誠如梁教授所言,「所謂『政教合一』的議題,並不是一個主觀認為『是與不是』的問題」。但我不敢苟同的,則是以為政教合一「可能牽涉到一個宗教在法律上會否同時被認為是政治性團體」,因為這是個專有所指的術語。若用到這麼寬廣的地步的話,我們是否也能指摘某些佛教高僧政教合一呢?因為他們甚至出任政協!

這不只是咬文嚼字,而是因為「政教合一」這個術語有很不光彩的背景,一提起來可能會想到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或者威脅伽利略的羅馬教廷。所以把「政教合一」的稱號加在陳日君身上,會帶來很多誤導的情緒聯想,對他固然不公平,也容易混淆了當前政治討論真正應該力的地方。

另一個經典範例就是我們要談的「福利主義」了。上文說過,對福利主義的恐懼向來是阻延香港實現普選的重要理由。但到底什麼叫做「福利主義」?害怕它的人卻從來沒有說清楚過;就連對它的擔憂,也沒有明確固定的表達形式。按照懷有這種憂慮的論者之邏輯:1.普選會使得政客討好選民;2.而選民總想要多點甜頭;3.所以普選產生的政府為了滿足選民,就會「派糖」。所謂的「派糖」又包含了兩方面,一是減稅,二是增加福利等公共開支。故此普選要不就造成一個財政紀律鬆弛,大搞赤字預算的政府;要不就乾脆走向「福利主義」。

至於「福利主義」,因為沒有理性的界定,它在香港其實是個可以不斷移動非常寬廣的光譜,增加綜援當然是福利主義,訂立標準工時也是福利主義,甚至給予工會集體談判權都是福利主義。在這光譜最遠的那一端,則是人人避之則吉的社會主義甚至共產主義了。所以,用福利主義去指摘對手,其實是把對手放置在這麼一道香港人非常恐懼的左派光譜之中,使其欲辯難言。難怪公民黨一說要支持最低工資,大家就說他們勝似共產黨了。這個情就像說陳日君帶領下的天主教有「政教合一」的危險,訴諸的是種負面印象,而非理性的分析。

這種邏輯並非只在香港出現,它其實是反對民主普選的古老理由。經濟學家赫緒曼(Albert O.Hirschman)在其大作《反動的修辭》(The Rhetoricof Reaction)中指出,在普選權不斷擴大的整個19世紀裏面,都不停地有人用同樣形式的論證阻止英國「低下階層」享有投票權。例如在1832年,英國政府提議讓所有都市地區年交稅金十英鎊以上的男子都有投票權,就引來了巨大的反對聲浪。當時一個下議院議員羅歐(RobertLowe)就很直接地說:「因為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認為把權力從擁有財產和智能的人手裏,轉移到每天必須為了生存而奮鬥的人手裏,是極端危險之舉。」他的意思是普選產生的政府必然會用重稅等手段掠奪富人財產,而財產權卻是人的基本自由,所以普選會傷害自由。羅歐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幾乎每逢政府擴大選舉權,英國都有紳士權貴站出來說類似的話。

赫緒曼分析這種他稱之為「危害論」的論證,認為其結構其實非常簡單,無非就是「A會危害B」,那個「A」必定是某項改革方案,而「B」則是一項已經存在的良好成果。放在我們的討論裏面,「A」是普選,「B」就是運作良好獲益甚豐的現行制度了。持這種論證的人通常不反對普選這個崇高目標,但是害怕改革會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害怕這個理想會破壞已經存在的好東西。

赫緒曼又指出,這種「危害論」其實是想逼大家在性質不同的兩個領域之間抉擇,你想要A就不能要B,要B的話最好就放棄A。但是A和B既然是兩個領域的東西,它們又怎有可比性呢?作為政治目標的普選與經濟成果是否一定有矛盾呢?關於這點,已有許多學者論之甚詳,此處不贅。讓我們回到香港的具體環境,看看這種論證的最新版本,那就是抬出《基本法》,擔心普選和《基本法》要求的經濟社會體制有矛盾。

《基本法》第5條明確規定了香港要繼續保持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又在107條特別列明政府的「財政預算以量入為出為原則,力求收支平衡,避免赤字,並與本地生產總值的增長率相適應」。有論者擔心香港一旦實行普選,政府轉向「福利主義」,就會出現支大於收的赤字預算,違背了《基本法》要求的理財原則,甚至違反了資本主義制度。值得注意的是收支不平衡也好,赤定預算也好,根本就和資本主義無關。實行資本主義的政府當然可以收支不平衡,奉行社會主義的政府也不必然就有赤字預算。為什麼策發會要在它的會議文件裏面,把關於政府理財原則的第107條也放在「《基本法》有關資本主義經濟的條文」裏面呢?同樣地,很多反對普選的人也認為普選會傷及資本主義的發展,理由是普選產生的政府可能會收支失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資本主義與一個政府的理財方式掛上的呢?

要是知道起草《基本法》的時代背景,就不難理解當年有安定人心的需要,於是把整套殖民地的社會經濟模式都寫了進去。可以說《基本法》凝固了當年香港人心目中世界最好的制度,那就是資本主義的經濟體制加上港英政府量入

為出的理財原則。之所以有把政府的施政方法都寫進一部「基本大法」裏的怪異現象,其實是為了安撫港人的情緒;一方面保證香港不會和當時的大陸一樣走共產主義的路,另一面則永遠保留了殖民地政府的施政原則。這不僅反映了香港人的恐共情結,還反映了我以前在此說過的殖民地情結:深怕回歸之後香港變得不像殖民地了。

所以《基本法》這幾項條文規定的是種港式資本主義,它的政府要收支平衡,要量入為出,要避免赤字。其給人的印象就是似乎只要政府增加開支,面臨赤字,香港就會變得不像資本主義了,甚至還有走向共產主義的危險。它和前面所說的那種「福利主義」光譜是很搭調的,增加政府開支就等於福利主義,福利主義就類近共產主義,而共產主義當然不是資本主義了。如果普選會催生一個唯市民喜好是尚的政府,順理成章地就會破壞(港式)資本主義,進而違背《基本法》了。

正如赫緒曼所言,「危害論」總是提醒大家要小心已有的好東西被改革摧當下的港股危害論就是要警惕大家,普選會抹去我們珍而重之的港式資本主義,一種殖民地時代的美好事物。如果今天某些「愛國愛港人士」提出這種論證,而大家本能上又覺得有點道理的話;很諷刺地,它訴諸的正是香港人的殖民地情緒。普選是好的,甚至是必要的,但它萬萬不能傷及寶貴的殖民地遺產:一個審慎理財的政府加上資本主義。

如果我們要真正地告別殖民體制,要打開這種香港民主發展的經濟死結,我們就該有更大的空間去質問政府的理財方式何以必然與資本主義掛?為什麼我們擔心普選會帶來政府開支的增加,而不是害怕普選導致經濟情的敗壞?政府開支的增加與否和經濟表現的好壞可沒有必然的關係。普選或許(只是或許)會導致政府擴大福利開支,但一個福利開支比重大於香港的地區,在經濟表現上就必定不如香港嗎?民主普選和政治權利未必與經濟增長有關,但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亞馬帝亞‧森(AmartyaSen)說得好:「民主和經濟需要有『構成性』(constructive)的關係」,意思就是所謂的「經濟」和「經濟需要」,是一種有待討論有待界定的。在一個不民主的體制底下,政府權貴可以獨力規定這個社會的經濟需要是什麼,它的經濟目標又在那裏。但是在一個民主社會裏面,這都是公民們可以討論可以參加的。

現在請回頭再想一想,我們口中的「福利主義」是什麼意思?增加政府開支為什麼一定不對?香港人可曾認真省思過自己的經濟需要?可曾有權參與界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