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漢學家的追憶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誰是宇文所安?請看他的自我介紹:「……其人也,性樂煙酒,心好詩歌。簡脫不持儀形,喜俳諧。自言其父嘗憂其業中國詩無以謀生,而後竟得自立,實屬僥倖爾。」我頭一回知道宇文所安,大概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吧,那時看過一本他寫的書,叫做《追憶》,有個副題,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只是,那時候他的名字應該是史帝芬.歐溫(Stephen Owen)。

《回憶》本來是英文書,原名《Remembrances》,而史帝芬.歐溫則是現任哈佛大學東亞系的講座教授,宇文所安乃他為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回憶》一書當年中譯出版,震撼了不少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生,想不到中國詩詞還可以這樣子談,更想不到北美漢學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而且一個老美可以比我們還要「中國」。絕版多年之後,這本書聯同宇文所安的其他著作,一起由北京三聯再版。書的印製裝幀漂亮了,作者的名字也換上了他本人更喜歡的中文姓名,還加上一段他自己用中文寫的作者簡介,更是拉近了這位漢學家的中國聯繫。

所謂「追憶」,是宇文所安眼中中國古典文學的根本特質。西方文學一直存在一道鴻溝,就是作品和它所要表現的真實之間的那條界限。文學是否要反映真實?那真實又是甚麼樣的真實呢?是社會的還是心理的?作品本身是透明的嗎?還是猶如衣裳一般掩蓋了真實?而中國文學,照宇文所安的說法,它的鴻溝則發生在時間之中,關乎記憶。文學往往是一種往事回憶,它能記得住多少舊事?往昔的世界能夠被存留在文字之中嗎?

說是文學,但宇文所安由回憶這一個視點出發,卻穿越了中國文化的各種元素和面向,例如中國各大名山上的碑銘石刻。西方人不作興搞這套,他們喜歡保留自然風光的原始風貌。但中國文人除了想把自己對山水的感觀留在山水之中,與後人分享之外,還想透過刻在石上的文字表示自己也曾到此一遊。這是中國人企盼不朽的方式,他們想被後人記住。一想到人生在世最終灰飛煙滅,難免叫人悲從中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是這麼一種面對時間變幻席捲一切的力量時感到的寂寞,難怪就會「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所以這麼多碑記記的也是昔人往事,因為念及古人就這麼一代代地消散在今人的記憶之中,就會感到有責任要把他們的名字事跡留給後世。前人的永在,全靠吾輩的追念。而我們這一整代的人,終究也會整代地消失。有意思的,是寫懷古文章,收集古代器物與勒石刻碑此等懷舊行為,卻把自己也都留在後人的記憶中了。上泰山,看見這麼多古代文士王公的痕跡,那可是一代代中國人抗拒朽壞和遺忘的悲涼記錄。

《追憶》這本小書迷人優美,因為它不是系統的現代理論,也不是傳統的考證註釋。用獨特的觀點,隨興遊走,宇文所安把很多被前人稱頌備至,但我們不知所以的名作一一詮解得叫人感動。或許就像這位站在一段距離外觀察中國的作者所言,他用了一種英語essay和中國散文傳統的書寫方式,反而重現了中國文學評論的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