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3日星期三

梁文道:今天贏的是保守主義

【明報-港聞】請猜猜看以下這些話是誰說的:「我們需要更強大的美國軍事力量,我們要為備受壓力和過度繃緊的海外駐軍增多四萬人。我們還要加倍我們的反恐特種部隊人數。我們將把最新的科技和武器交給部隊,然後贏得這場戰爭。」「在對付不法國家時,美國有需要採取單邊行動去保護她的公民、利益和誠信。我們能夠而且應該懲罰像緬甸和尼日利亞這樣的國家,因為她們拒絕保護我們的國民,而且贊助罪行。」「我相信婚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事,我反對同性婚姻。這是人所共知的立場。」「我反對墮胎。我個人很不喜歡墮胎,我相信生命始於精子與卵子的結合。」「《京都議定書》對發展中國家的要求太少了,這些國家將製造更多的污染排放,所以我反對簽署它。」

你以為說這些話的人是被世人認為不負責任,大搞單邊主義,窮兵黷武的保守派布殊嗎?錯了,是克里,是這位民主黨候選人說過這樣子的話。

很多開放的自由派批評布殊主政的美國日趨保守,在九一一之後推出惡名昭彰的《愛國法》,加緊限制美國人的表達自由。但是參議員克里支持這條法案,而且毫無保留沒有修訂。全球環保組織抨擊布殊為了照顧大型石油企業的利益,犧牲野生生態的保存。但克里也不見得更好,他曾對「全美天然氣協會」(AmericanGasAssociation)提出應該自北極開拓一條穿越阿拉斯加與加拿大的輸送管道。他還說:「我會史無前例地挖掘開採所有的地方。」很多荷李活圈子裏的人不喜歡共和黨,覺得他們在文化上過於保守,總愛挑剔創意工業產品的「不雅」之處。而克里,這個自命文化保守派的人物不只經常挑剔年輕人喜歡的衣著、音樂和電影,他甚至還支持過一條叫做《合宜溝通法》(CommunicationDecencyAct)的法案,還好美國最高法院認為這條法案違反了保護人民言論自由的憲法第一條修正案。

面對這樣的情,我們的問題是為什麼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言行,會這麼像大家印象中的共和黨人呢?說來話長,但我們不妨長話短說。今年美國總統選戰之中最有污蔑意味的一個字眼,大概就是「自由派」了。所以當布殊說他的對手是個「自由派」時,克里要連忙否認。可是想當年,20世紀初的大蕭條時代,「保守派」才是個侮辱性的字眼。那時的民主黨人為了攻擊敵手,發明「保守派」一詞,而共和黨總統胡佛拚命否認自己是「保守派」,反過來還堅稱自己是個「真正的自由派」。其實從新政時期開始,直到70年代初,美國政治的思想動力一直把握在民主黨的自由派手中,傳統新英格蘭保守派控制的共和黨如果不想捱打,就只好照跟民主黨路線。以至於到了因戰功勝選的艾森豪威爾在就職演說之後,當時出任參院少數派領袖的民主黨人詹森居然說:「好極了,這是對我們民主黨過去20年來的政策的出色總結!」

可是風水輪流轉,自從列根出場,把保守派前輩高華德的思想發揚光大,加以懾人的個人魅力,共和黨人就不再懼怕「保守」一詞了。主張「政府的最大問題就是政府本身」的列根,把「保守」二字弔詭地重新詮釋成最激進的政治綱領:打壓工會,大力放寬市場限制,縮小聯邦政府的規模和福利開支,大幅減稅以「還富於民」,以擴大州權的表面主張去包裝南方反對《平權法案》各州的特殊利益。隨列根與他的英國盟友戴卓爾夫人的左右開弓,以及冷戰的結束,這套歌頌小政府的新保守主義席捲全球,甚至成了今日香港政府的金科玉律。

列根的影響有多大?從他今年逝世一事就可看出。不只布殊順理成章地要把自己複製成列根第二,就連民主黨人也不作惡聲,甚至想爭奪他的政治遺產,以收別子為宗之效。當年老布殊輸給了克林頓,並不是保守派的挫敗,而是克林頓在繼承列根路線上做得更出色。「不再加稅」是當年老布殊的死穴,克林頓對他的主要攻擊就是他言而無信地在當選之後違諾加稅。反觀克林頓的兩屆任期,居然比列根更成功地控制了政府規模,收縮了福利預算,甚至還為聯邦政府留下盈餘。可見克林頓改造過的「新民主黨」其實已經變成比共和黨更優秀的共和黨。

到了小布殊,由於手上可打的牌不多,只好在保守路線上更進一步,跑去迎合聲勢日益浩大的南方基督教福音派勢力,為政治經濟政策上的右翼主張加多一張文化牌。美國政治文化的全面右傾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冇彎轉」。列根的保守只限於針對政府和市場,但多少還尊重個人生活的自由,貫徹了美式自由主義立場。所以他在出任加州州長時還簽署過容許墮胎的法案。可是布殊則要「替天行道」,反對墮胎反對同性婚姻,把出兵伊拉克描述成宗教式的「聖戰」。

受到這種極右勢力的刺激,民主黨沒有選出最強烈反戰,意識形態上較左傾的「自由派」迪安;而是選擇了投票反對過加入《京都議定書》,原則上支持單邊主義,強調財政紀律,反對墮胎和在同性婚姻問題上模稜兩可的克里。可見由高華德首創的保守主義,已經是今天美國最受市場歡迎的意識形態,無論誰贏了大選,都不會有太大改變。所以布殊與克里的競爭,對很多自由派而言只不過是一次「較次邪惡」的選擇(voteforlesserevil)。二者之間的差別,只是雙方與媒體們在接受了更基本的共識底下,努力挖掘出來的微末細節罷了。全球政經文化秩序不變,美國繼續主宰

世界,這場所謂「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美國總統選舉」,再次見證了保守派的大獲全勝。世界並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