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20日星期三

梁文道:愛國宣傳是在對誰宣傳呢?

【明報-文化教芋j在電視政治宣傳片的歷史中,最經典的大概就是廣告大師史華慈(TonySchwartz)於1964年創作的《雛菊》了。片子的開頭是個無邪的小女孩數一朵雛菊的花瓣,突然之間畫面接到了核彈倒數和爆炸的場面,一切靜止之後是黑色背景上的一行白字:「11月3日投給詹森總統」。當年這齣短片震撼了全美國的觀眾,結果民主黨的詹森果然戰勝了共和黨候選人高華德。它的威力在於裏頭沒有一個字是在指名道姓地攻擊高華德,但所有人看了之後都明白它的用意正是把高華德跟核戰聯繫起來,選高華德就是選擇末日。它之所以有這麼強大的暗示效果,是因為高華德之前曾公開表示支持使用戰略性核武。換句話說,《雛菊》成功提醒了美國人心底的記憶和恐懼。一條政治廣告片該如何達到預期效果?愛國教育要怎麼做才會做得好?我想這是公民教育委員會在推出《心繫家國》這條以《義勇軍進行曲》襯底的短片前,沒有細心想過的問題。自從《心繫家國》在每天的黃金時段推出以來,向廣管局投訴的數字不斷上升,各種關於愛國主義和愛國教育的爭論則不休不止。我想我們或許可以先把一些倫理學和政治原理的討論放在一邊,換個角度,純粹從技術層面去探討這部短片失敗的原因,進而檢討整個「中國形象」的呈現問題。

儘管一提愛國教育,就會出現「沒有國哪有家」這類壯烈有餘邏輯不足的莊嚴宣示,或者「愛國情感與生俱來」此種玄之又玄的神秘說法。但說穿了,所謂宣傳愛國無非就是要推銷一種叫做「國家認同」的社會性產品,一如當年李施德林推銷口水一樣,希望人人購買人人接受。推銷社會性商品的重點,在於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別人也知道這個商品;讓每一個人都了解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也都喜歡這個產品。用「理性選擇論」(rationalchoice)的術語來講,這叫做「信任賽局」(assurancegame),意思是每個人都只在別人也會採取行動的時候,才願意採取相同行動。我之所以買口水是因為我確信其他人也會買口水,同理,愛國也不可能是一個人私下隱秘進行的活動。

塑造國家認同 不是聽而是 唱國歌

所以,如果要用國歌去塑造國家認同,它首先就不該是用來聽,而是用來唱的。例如在世界盃足球賽裏,當你發現其他人也在熱情澎湃地唱國歌,你就會自動加入合唱。而當你加入合唱,你就會有種「我們同在一起」的感情,從而生起「我們都是中國人」的認同感。情好比研究國族主義的大師安德森(BenedictAnderson)舉的經典例子:當一個人發現,鄰人也在看和自己看的那份一模一樣的報紙,就會聯想到在這片土地上,不同城市的人也許都如我一般看相同的報紙,進而就有了「我們都是同一國」的國族認同。反過來說,如果我發現在球場上居然沒有人唱國歌,我多半會為免尷尬而保持沉默。如果不是每個人都對《義勇軍進行曲》有相類的感受,則不論它播了多少回,恐怕也只是事倍功半。

回歸前流行文化的戲謔

當年李施德林的口水廣告之所以為人傳誦,是因為它利用了每個人對自己會不會有口氣的擔憂。《雛菊》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的觀眾都記得高華德的言論。《心繫家國》不妙之處,正正在於其製作者並不理解《義勇軍進行曲》在香港的接受史。中文大學音樂系的余少華教授曾經出色地分析過香港人對國歌的印象,離不開回歸前一系列流行文化產品的戲謔。例如張堅庭導演的《表姐,你好》和黃子華的棟篤笑《秋前算帳》,就都拿過《義勇軍進行曲》開玩笑。甚至到了1998年的世界盃,無線電視由李克勤演唱的節目主題曲,還用歌詞「起來!起來!起來!」(還是普通話演唱)諧仿國歌。試問,在這樣的流行文化背景底下的港人,又怎會一聽到《義勇軍進行曲》就肅然起敬呢?他們又怎可能透過這部短片去接受「愛國」這種社會性商品呢?除非這部片子不是拍給這類對國歌無甚強烈情緒的觀眾,而是給本來就又愛國歌又愛國的人看的。但若真是如此,這愛國宣傳又是在對誰宣傳呢?

手法陳舊 非年輕人那杯茶

坦白講,即使《心繫家國》裏出現了青年偶像郭晶晶,它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也不會太大。因為除了國歌的問題之外,它的拍攝手法和理念也相當陳舊。在外灘三號樓被時裝名牌進駐,北京後海型格酒吧開遍,麗江雪山大開前衛搖滾音樂會的今天,所謂壯麗山河或科建成就,根本就不是年輕人那杯茶,而是中老年人的自以為是。《心繫家國》的時空錯置就像張藝謀在奧運閉幕式上的那個「八分鐘」。

再進一步說,有關方面應該檢討親中派和整個「中國形象」的形象管理;或者用內地的說法,要「搞搞形象工程」。愛國教育在香港已經有一套僵固的修辭和文法,一提起愛國就非得正經板板地豎起國旗張燈結彩,語調也要特別嚴肅(比如說把《心繫家國》和口水廣告拿來比較,肯定就要捱批,雖然事實上它們都是廣告)。結果是很多活動要比某些國家在港的旅遊推廣還不如,而宣傳愛國就是順理成章地放國歌。

對很多年輕一代的香港人來講(特別是梁國雄的支持者),一提起「親中」和「愛國」,想到的就是一些說話古怪的中老年人、同鄉會的祝酒儀式、參拜寶蓮寺和扇舞、手揮小旗口喊「熱烈歡迎」的小孩與千人大會操,以及人不算還要動手的「維園

阿伯」。在政治無可避免地走向「形象政治」的時代,故步自封地把自己習慣的那一套強加於人,又豈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