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25日星期五

梁文道:白鯨

【成報-秘學筆記】有些時候,我會想起船上的日子。大海很奇怪,遠遠看去藍得清潔,可是船艙裡廁所衝出來的水卻總有點黃;當然,離岸愈近,這水就愈是黃濁。

左右無事,就自己看書。看什麼好呢?說出來土氣可笑,但它又必然是康拉德,古老無垠如大海本身的康拉德,以及梅爾維爾的《白鯨》,好想像自己是災難的倖存者,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獨自歸來:"既然其他人都死了,還有誰負責回來說故事呢?"

在我上兩代的香港男人之中,似乎有種奇怪的小傳統,只要失意,就不妨去"行船"。比如說失戀,於是一個人背起簡便的包袱,跟著貨輪到陌生的水域和以前只曾聽說過的港口。一種多麼浪漫又多麼有氣概的舉動啊!平常的情歌與愛情小說總是誇誇其談,說什麼"我願意為了你而放棄全世界";行船的失戀男子則是放棄了全世界,好徹底放棄一個人。

這麼一個男人滿腔愁苦又毅然決然地上了船,開頭總是得不到理想的效果;對著空洞的大海,頂住工作的疲乏,他發現自己變得更加不捨,更加孤獨。再過一段時間,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什麼都沒放棄。他要做的是那個把故事帶回來的人,同時使自己也變成故事。比起愛人,他更愛自己。這也就是為什麼絕大多數下了決心不再回來的人,最後還是上了岸。

可悲的是,白鯨已死,海之四隅也不再有風神呼氣,天上的星辰與海水的味道都失去了暗示命運的作用,這早就不是一個還有故事可說的時代。於是他回來了,而且無話可說,更沒有人發現他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