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同代詩人的悲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陳智德是我的同代人,他是我中學六年級的同學,那時就知道他既玩音樂同時寫詩。當年(一九八九年),他已經得過青年文學獎,寫過一些非常出色的詩,有些句子我至今記得。

中學總是愚蠢的,唯一令人興奮的就是放學。智德會帶我這個從沙田出來的新界仔去逐一拜訪旺角的樓上書店。他每次都是毫不猶豫地走向屬於文學的角落,找出一些詩集,站在書店裏逐行指給我看,有時候甚至輕聲念給我聽。陳智德是我的新詩老師,教我認識了楊牧、商禽和我們香港人的也斯。

可惜我不是個好學生。那個年代還沒有VCD和DVD,更沒有互聯網,大家家裏用的是錄影機。如果想看色情電影,尤其是硬的那種,我們就要透過錄影帶,那叫做「鹹帶」。旺角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有最密集的書店,也聚了最多的「鹹帶舖」。為了怕警察便裝突擊,鹹帶舖有自己一套交易方式,總是讓客人透過相片選擇喜歡的片子,再叫你離開半小時,然後他們從不知埋藏在何處的貨倉把帶子取來,你再鬼鬼祟祟地回去一手交錢一手取貨。

每回光顧鹹帶舖,我在那焦急的半小時裏都會去附近的書店等待,往往就遇上了智德。他很高興地與我分享新近出版的好書,渾然不覺我的心不在焉。時候一到,我就極不自然地會消失,說自己有點急事,過了半晌,才又重新出現。我想他一直都不知道我在那些奇異的二十分鐘裏幹了什麼事。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我們雖是朋友,但會走上不同的道路。果然,今年我倆雖各自出版了一本書話集,可是內容與風格完全迥異。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陳智德的《愔齋書話》,羅維明設計的封面樸素淡雅,沒有時興的作者肖像,不張揚不誇大,一如書名裏的「愔」字,沖淡平和。他的寫作態度亦然,且引作者自己在「前記」裏的說法:「我所欣賞的書話來往於知識和藝術表現之間,有一點自由散漫的氣度,寫書話的人不會趕讀眾人喜歡的書、附和流行的意見,不以書本等同資料或教材。」

談香港文學為主的《愔齋書話》何只不趕潮流,簡直是在拾破爛。陳智德除了是位詩人,也致力研究香港新詩的歷史,考掘失落的片段,搜尋絕版的書籍刊物,這十年來可謂費煞苦心。看他這本書話,最有意思的就是他提及的許多詩刊如《秋螢》、《九分壹》和文化雜誌如《工作室》與《越界》等,看起來其實一點也不古老,書皆是我曾讀過甚至參與過的,哪算得上歷史。但再細心一想,才醒悟到原來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俱已過去,我們這一代人竟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成了上一代。如果不是有心人刻意收藏記錄,它們又怎能不湮滅?這等刊物書籍正如近二十年來蓋起的樓房,根本不入刻意求古者的法眼,也不會有人起意保留。智德難得的地方,就在於他不只是一頭栽進報紙堆,還時時以為歷史存證的眼光看眼前的一切物事,就像看當下身邊的建築卻遙想它五十年後的光景。故此,他筆下總有一股歷史的溫情。

訪問藏書家許定銘的時候,他說藏書是為了寫書話,書話寫好了也就盡到責任,書也就可以散去,再漂流到另一人手。智德書話亦然:「藏書是生活的另一面相,書話是讀書和覓書的歷程,二者同樣漫長,但藏書終必散盡,留下的是一則又一則書話」。或許有人會質疑,凡是絕版的書埋沒的人豈不都是歷史淘汰的殘餘?智德在述介葉輝《新詩地圖私繪本》時這樣說:「香港新詩不論在任何時代,都擁有最多最無名的詩人,或者說在香港寫詩,就幾乎自動成為無名詩人」。這是我同代詩人之哀,必有此哀,方有《愔齋書話》。且存鴻爪於後,憑人自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