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0日星期日

梁文道:砍掉最後一棵樹的時候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復活節島的巨人石像總是讓人驚嘆疑惑。這個小島是真真正正的孤島,離它最近的陸地是西邊二千公里的皮特凱恩島,離它最近的大陸則是東方三千七百多公里外的南美洲。它地勢平緩,沒有三米以上的樹木,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草地。但就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復活節島擁有三百九十七個著名的石人,其中最高的可達二十公尺,最重的有二百四十四公噸。根據考古學家的研究,這些石像大都建造於公元一○○○年到一六○○年,當時的島民不要說現代起重機了,甚至連輪子和木材都沒有。他們到底是怎麼雕鑿、運送和豎起這些石像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三百年來所有見過這些石像的人。

加大洛杉磯分校的教授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來到復活節島,也被眼前的景像震撼,陷入沉思。但他想的問題不是這些石像的由來,也不是傳說中的外星人是否真的存在;而是那個擁有複雜結構,足以組織人力物力去設立巨石的社會為什麼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什麼今日的復活節島原居民不再製造石像,反而住在看起來相當原始的茅舍裏呢?

賈德.戴蒙是個博學的全才,他的前著《第三種猩猩》與《槍炮、病菌與鋼鐵》都很難得地跨越了學術和通俗的出版市場,既叫好又叫座。更難的是他一向喜歡寫大題目,動不動就從人類的源起說到現代世界的危機,以環境的條件和限制推論出帝國的興起與種族的滅亡。其中涉及的知識領域之廣之雜叫人嘆為觀止,本行地理學的他在古生物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和生理學等多門學科之間縱橫穿梭,信手拈來都是最新的研究報告,真不知道他的學問是怎麼做的。

近著《大崩壞》是他至今為止野心最大的一本書,因為他要探討的是人類社會崩潰滅亡的規律和持續發展的出路。為了得到結論,他找來古今的好幾個案例當模型,例如格陵蘭維京人社區與馬雅文明的消失,日本與新幾內亞的生機不斷,盧旺達的種族屠殺和現代中國的環境危機……。幾百頁讀下來真是驚心動魄,目不暇給。

通常這種大書的毛病是流於玄理空談,取證不足,推理不嚴,長於歸納短於分析。尤其一個自然科學出身的人談起歷史文化,很容易就會被社科學者詬病為「環境決定論」,也就是說把一切文化現象和歷史變化都還原到自然環境的作用。戴蒙從來也避免不了這類懷疑和批評,但是他一直盡力掌握更多的材料去支持他的推論。然後在他這部體制最宏大的著作裏,他試圖告訴大家,他絕對不是一個天真的環境決定論者,人不能勝天,但人可以自殺。

回到復活節島。戴蒙發現那些巨大石人的作用原來和後世獨裁國家的偉人紀念碑一樣,是種權力和榮譽的誇耀。小島上不同氏族的酋長在幾百年間競爭比較,看誰的石像更巨大更壯觀。你有一個高聳的人像,那我就在人像的頭上加個大石冠;你有五個平排巨像,我就弄足十個。要在原始的條件下單以人力完成這麼浩大的工程可不簡單,要砍伐無數巨木當搬運工具,還得拚命造田養活勞動人民。數百年下來,原本蒼鬱茂盛的森林竟然就此成了一片禿地。沒有樹木,不只少了獨木舟的材料,使居民沒有出海捕魚的機會;更會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土地貧瘠。接下來的飢饑荒、搶奪、內戰、殺嬰也就不難預見。人口銳減、信仰消失,一度複雜的社會滅亡了。

戴蒙的一個學生問得好:「當那些島民砍下最後一棵樹的時候,他們在想些什麼呢?」難道人能蠢到這個地步,可以眼睜睜地看自己的行為把自己推到滅絕的邊緣嗎?戴蒙的答案是可以的,他有好幾個解釋,其中一個叫做「景觀失憶」(landscape amnesia),意思是處在環境變化之中的人往往會忘記原來環境的樣子。比方說美國蒙大拿州的居民絲毫不覺山上出了什麼事,只有外來的遊客才會問:「五十年前的那些雪峰和冰河都哪裏去了呢?」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忘記香港有冬天,以為二十多度是十二月的正常氣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