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5日星期五

梁文道:詩的危險

【都市日報-兵器譜】除了民主是獨裁軍人的敵人外,原來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詩。

智利是詩歌的國度,先有米斯特拉(Gabriela Mistral)在1945年奪得諾貝爾文學獎,再來則是號稱「自莎士比亞以來讀者最多的大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了。當然,他還是197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聶魯達在智利海濱小村「黑島」蓋了一間小石屋,村子裏還有很多來自各地的音樂家和藝術家。「黑島」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成了許多智利青年心目中的聖地。那個美好的年代呀,不只學生讀詩,連工人集會也一定要有詩歌朗誦的環節。詩是整個社會企盼新生與未來的聲音,而這股聲音隨著聶魯達好友 — 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總統上台達到了最高潮。阿言德不只在經濟政策上奉行社會主義的平等理念,連在文學上也很激進浪漫,他開了一家國營出版社,叫做「齊門度」(Quimantu),專門替進步詩人出版廉價詩集,好普及文學。

最受歡迎的卻還是聶魯達,比如他這首:「在那浪漫夜色,在那黑色大地中 ∕我不感到孤單 ∕我就是人民,那不可數計的人民 ∕我的聲音裏蘊含著 ∕穿透沉寂 ∕在黑暗中萌發的純潔力量 ∕死亡、酷刑、陰影、寒冰 ∕突然間淹沒了種子 ∕人民彷彿也被埋葬 ∕可是玉米重又破土萌發 ∕它那不可遏制的鮮紅肩膀 ∕衝破了沉寂 ∕我們從死亡中獲得新生」。哲古華拉把這首詩譜成了歌曲,當年整個拉丁美洲沒有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沒聽過甚至沒唱過它。

果然,人民是會被埋葬的。阿言德的總統沒坐上兩年,就被皮諾切特將軍推翻了,阿言德自殺殉國。大規模的白色恐怖迅即展開,雜誌查封,出版社結業,有些詩人則被捕然後消失。1973年9月,已是風燭殘年的聶魯達對著撲進門來大肆搜掠的軍警說出他一生中最後也是最有力的證言:「看看這四周吧,這裏只有一樣東西對你們是危險的 — 詩。」幾天之後,他就病逝了,死前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但是玉米終將破土而出,皮諾切特到底不能握緊政權直到老死,相反地,陪他度過餘生的是一連串的羞辱與咒罵。自從智利恢復民主政制,黑島已不只是藝術聖地,還是民主的象徵,每逢聶魯達的誕辰死忌,世界各地都會有人專程到來,在他的小石屋前集會朗誦。如今,皮諾切特走了。我想,也會有這麼一個年輕人連夜趕到黑島,為聶魯達點起一根蠟燭,輕輕地告訴他:「沒有一種武器比詩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