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5日星期二

梁文道:落髮(二)(2)

【成報-秘學筆記】他終於剪短了頭髮,我曾告訴他,喜歡他短髮的模樣,並不比長髮差。可是當時他不能剪,「嘿!我會少掉很多機會」。莫非現下時機已過?還是他心意已決?

頭髮總被認為是心的延伸;一縷情人青絲,恰比紅豆,常是相思寄意的信物。今天的和尚,昔日的修士,也要剃髮明志,彷彿髮在則俗情不卻。

入冬以前,他恰巧換上短髮的新裝,大概是經歷了一番抉擇吧。二十年來,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這道關口之前,也要面臨自己的抉擇,冥冥中總是擺不開它。

當年曾目睹三位學長晉鐸的儀式,始終難忘。在主教座前,三人先是跪地,進而全身俯地,雙臂張開,成一十字架的形狀。我知道這是完全服從的意思;當然不是服從主教,而是服從世上那唯一擁有權柄者。這個儀式也是宣示自己徹底棄絕的過程。棄絕,我做得到嗎?

少年時代看過一部聖方濟傳,電影拍得並不怎麼樣,但他的故事無論怎麼處理都是震撼的。聖方濟棄絕了,棄絕萬貫家財,棄絕錦衣華服,棄絕任何世間功業的想望,棄絕叫人心迷魂醉的愛情;他在高貴的主教面前脫下身上最後一塊布,而眾人震驚,無言以對。這個人,因為這個人以赤裸將謙遜推到了極致。此後他一身粗麻,赤足漫步於鄉野之間。「主啊,我不求被人原諒,但求原諒他人;我不求被人同情,但求同情他人;我不求被人理解,只求理解他人;我不求為人所愛,只求能愛所有的人」,他如是祈禱。後來,他竟能通獸語,知道鳥兒在他肩上的鳴叫。

禮成,三人起身,兩旁上百位神父逐一趨前和他們擁抱,其中有的甚至忍不住熱淚滿面。「你剛做的,我也做過,如今我們是兄弟了。我們同是棄絕一切之人,隨時等候呼召派遣到地上任何一個角落,永不回頭」。

長亭外,古道邊,我送別我的朋友。你走的是一條棄絕一切,永不回頭的路。而我,還在路口猶豫,思索那一縷斷髮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