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9日星期五

梁文道:擺酒至緊要豪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最近一位富豪第二代與一位美女明星辦了一場花費數億的婚禮,轟動全城,報刊雜誌長篇累牘地追報道,公共場合裏也隨時有議論。有的說這叫慷慨,有的管它做極奢,有人艷羨,更有人眼紅;唯一沒有的聲音,是懷疑婚禮到底有沒有「豪華」的必要。似乎大家都接受了婚禮應該是豪華的,問題又不過是它該有多豪而已。

婚姻,人生大事,辦得隆重是正常的;婚宴乃重中之重,要弄得有聲有色更是理所當然。尤其對好講面子的中國人來說,一晚婚宴吃甚麼怎麼吃,排場如何,是對親屬好友彰顯自己身分身家的最佳機會,絕對不能掉以輕心。所以港式婚宴有一種很特珠的空間優次排序法;最普通的婚宴地點可能在不見經傳的街坊酒樓,好一點的就在一些馳名的菜館酒家;去酒店擺酒,那就上升到另一個層次了;最高檔的婚宴空間,一定是五星級大酒店。

可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當港人還不是那麼富有的時候,結婚是不輕易去酒樓甚至酒店的(所以當時的「聯邦大酒樓」在大眾心目中已是頂威風的地方了)。那時候流行就近找個社區會堂之類的地方,請師傅到會辦桌,大家拼的是食物質素,菜做得好料用得精,取價雖高,但主人家的面子就很好看了。

可是當婚宴必須去酒家酒店舉辦之後,排場就開始比食物內涵來得重要了。坦白講,「擺酒菜」受限於傳統習俗,來來去去那幾樣,一條蒸海斑,一頭燒乳豬,實在變不出甚麼花樣。於是大家的心思就放在材料本身的價值多於炮製它們的方法了,反正大家去「飲」不是吃食物,而是吃排場。比如說鮑魚,既然是必備的,那麼分別就在於它上的是鮑片還是一個個完整的鮑魚了。又例如魚翅,我們能在翅針的粗幼疏密上吃出主人家的面子給得有多大,但做得好不好反而不要緊。

於是婚宴成了一種很吊詭的飲宴,大家都覺得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頓吃喝,大家也都知道它應該是豪華的;可是沒有一位賓客會以為自己能吃到好吃的東西,也沒有幾家酒樓會用心在婚宴的廚藝上(雖然這是他們主要收入來源之一)。有時候甚至婚宴越豪,東西會變得越難吃。例如「筵開百席」,場面是壯觀了,但廚房哪來的人手和時間把每一席都做好呢?而且有些地方還會抱持苟且心態,認為材料落足本就行了,做得怎麼樣還在其次。

所以去婚宴最有保證的是不經廚房的酒水,飲料這種東西往往一分錢一分貨,主人越是花得起,客人們喝到嘴的就越高級。然而說到酒水,港式婚宴也有它古怪的特色,那就是「干邑」白蘭地的特殊地位了。

美國人類學家Josephine Smart曾經在香港研究港人喝白蘭地的習慣,她發現香港人的酒精消耗量不大,但卻是法國白蘭地最主要的海外市場之一。另一項特別的地方,是香港華人既不像傳統中國人那樣在婚宴上喝白酒黃酒,也不似老外那樣喝香檳,而是喝白蘭地。為甚麼?理由很簡單,自一九七○年香港經濟起飛之後,很多人花得起錢了,就想藉一向被看為比較高級的舶來品標榜自己,而白蘭地則是當時市場營銷最成功的洋酒,公認為貴價酒中的極品。何況比起葡萄酒,白蘭地對港人而言有簡單的分類標準,任誰都知道干邑要比三星高級,所以它在婚宴上就大派用場了。

雖然喝白蘭地的風潮已退,但是我們仍然能在許多婚宴的價單上看見它們以牌子標示出來,還要說明是每席一瓶還是兩席才分一瓶。因為大家都聽過「藍帶馬爹利」和「軒尼詩XO」這些牌子,曉得哪一種更貴,猶如知道一枚鮑魚必然比鮑片更隆重。而「知價」,是婚宴的首要條件。

我們崇洋,所以豪飲白蘭地;但我們到底是假洋鬼子,所以我們把白蘭地當餐酒一樣從一頓飯的開頭喝到尾。這個道理和那位剛把媳婦迎進門的大地產商旗下樓盤的廣告是一樣的,明明是可憐的樓房,偏偏要拍出歐洲城堡的氛圍;明明是賣給本地百姓,但畫面裏全是金髮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