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7日星期日

梁文道:書要讀得好的日子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時候在街上和讀者聊天,或者看他們寄來的電郵,我發現他們很關心書要怎麼讀才可以讀得更快更多。可是叫他們失望了,我並沒有秘訣。如果真有這種秘訣的話,我也想知道。

其實何必曰快?又何必求多呢?在我看來,讀書最重要的是讀得好。所謂「讀得好」,我指的是起碼要讀通一本書,沒把裏頭的基本事實搞錯。目標看來定得極低,但是在這個時代,我發現這已是很難達到的成就了。

且先別說讀書,光是看報,原來也能產生很大的閱讀障礙。舉個切身經驗為例,話說近日我寫了一篇文章,藉梁家傑參選特首的政綱受到傳媒漠視,批評香港人不言理想光求務實的平庸心態,矛頭指向的當然是自許務實的曾特首。為了說明大家厭談理想的心態是怎麼一回事,拙作特別引介了現代大哲學家柏林(Isaiah Berlin)和波帕(Karl Popper)的相關說法。後來身為波帕徒孫的吳靄儀大姐為文響應,申明再務實也不能不顧理想的指引作用。這一來回實在是友好的觀點交流,我以為頗有互相發明之妙。

可是後來我看到一些評論,居然以為這是場「筆戰」,而且還誤讀拙作,覺得我是在幫特首教訓梁候選人好高騖遠!同一篇文字,果然是不同的人能看出截然不同的意思。如果說是我自己的文字不利落,有表意官能的缺陷,我也認了。

但另一封讀者來信,就真叫我摸不頭腦了。這位讀者勸告我身為文化人,怎能在某大報公然撰文批評司法獨立的原則,說「法官失控」會為害社會,這豈不是教壞下一代云云。老實講,這種論調出現在該報專欄絕不叫人奇怪;只是老天在上呀,我不只根本沒寫過這等偉論,更從來沒有福份得享在該報發表文章的榮光!莫非世上真有「兩生花」,還有另一個梁文道也在香港報刊上販文維生?

不過我明白,這都怨不得人,還是社會的錯時代的不對。二十一世紀的閱讀合該如此。

研究印刷史和書籍史的學者們有個共識,認為古騰堡印刷術的發明,是人類兩種閱讀取向的分水嶺。在印刷術普及之前,讀者追求的是「精讀」(intensive reading),猶如古人註經,務求一字一句都要看出個道理,往往一本書能耗上一輩子的生命。原因簡單,那時流通的書數量極少,一個羅馬時代的學者要是能在一生之中讀過三百本書,就是驚人的鴻學碩儒了。等到印刷術出現,書籍的複製方便了,短短百年之間無論種類還是數量都有幾何級數的增長。這時的學者如果只看過三百本書還敢對人誇稱自己博學,肯定遭人恥笑。所以印刷術的年代是個「泛讀」(extensive reading)為王的時代,讀書首要是求多求廣,速度自然也得跟得上。

終於到了我們這個「後古騰堡」的年頭,媒體多樣,資訊爆炸。大家連停留在一個網頁一分鐘的耐性都沒有,錯把另一個人當成你小子,又有什麼可怪?問題在我,老是懷舊,總覺得最愉快的讀書時光還是上大學的時候,跟老師讀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與時間》,一學期結束了還沒翻到第八十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