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5日星期二

梁文道:電影的死亡與復活

【am730-觀念】2008年一月,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電影資料來了一位新館長。剛剛上任,當然要見一見館中各部門人員,瞭解情況。館裏頭有個觀眾自發組成的影迷會,定期聚會觀賞館中珍藏,它的負責人漫不經意地對新館長說起一件奇怪的小事;不知道為甚麼,他們看過的《大都會》好像特別長。

1927 年面世的《大都會》(Metrppolis)是德國導演弗茲朗(Fritz Lang)的名作,公認是科幻電影史上的經典。那些高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廈像原始森林一樣佔滿了整座城市,無數的高架路軌來往於樓群之間。弗茲朗以表現主義手法呈現的這座未來都會,巨大得叫人窒息,強烈的陰影投射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自此,未來城市的面目就幾乎被定型,再也沒有一部科幻電影可以逃得出《大都會》的籠罩。有意思的是,不管左右,那一種政治立場的人都能找到這部電影的優點。左派欣賞它描繪了貪婪資本家主宰低下階層,視之為地面螻蟻的殘酷;極右如納粹則看到了進步的力量,科技可以構築出一個秩序井然的理想社會。

那時候的弗茲朗還不是今天教科書上的大師,他拍成的210分鐘足本被片商剪得七零八落,為的是遷就市場口味。後來,經過專家的努力,這部電影被修復過好幾次,每一次都號稱是最接近原貌的版本;可是那210分鐘的原版卻始終未見天日,彷彿是段永遠失落了的傳說。

布宜諾斯艾利斯那份「特別長」的《大都會》自然就是消失了八十年的原始版本。可是,到底甚麼叫做電影的「原版」呢?我們時常以為電影是種不會死亡的藝術,一部八十年前的作品到了今天還是可以再看的。它或許會過時,或許會因其不合口味而引人發笑,但是那部電影還是看得到的。真相卻是,任何一部電影的底片都只能播放三百次左右,因為它的磨損,它的物理限制,這種曾經被認為是可以永久保存人類記憶的其實也是有壽命的。專研早期電影媒介的史學家保羅謝奇烏塞 (Paul Cherchi Usai)曾經在《電影之死》(The Death of Cinema)很形象化地敍說,電影底片的「每張圖片大約出現的長度是十五分之一秒的三分之二。相對地,由於電影底片通過快門時會產生的齒孔扣合動作,使得每部影片大約放映三百遍就要報廢。因此,每格影像的生命大約是一又三分之一秒。」換句話說,電影是種不斷衰退,不斷邁向死亡的藝術,就算那210分鐘的《大都會》修復完成,重見天日,它也不再是當年弗茲朗手下的「原版」了。然而,還好這是《大都會》,其它名不見經傳的老電影恐怕更是死無葬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