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我愛可以行走的城市

【新聞晨報-文化】「行街」,這個廣東話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街上行走,實際指的則是漫無目的地逛街,消費。

香港是個很小的城市,它的市區面積比不上北京和上海的一個區,可偏偏人人都說它是座國際大都會。它怎可能同時既小且大呢?關鍵就在它的密度了。

從旺角開始,你若沿彌敦道向海前行,一路上都能看到海港對面的「中環廣場」,那棟位處灣仔的高樓看起來如此之近,幾乎就像天安門廣場的最南端到故宮以北的景山那麼近。不過這條彌敦道要是仔細走下來,一天絕對走不完,因為它的兩旁隱伏了太多街巷,靠右可以走到鼴蘭街看夜場燈招的五光十色,靠左是西洋菜街附近數不清數目的電器行與波鞋店。再往下走,還有上海街的廚具、廟街的小販、佐敦的「助聽器」唱片行、加連威老道的本土時裝……香港就像一具古人珍愛的多寶盒,尺寸雖小,然拉開一層又是一層,人在其中,竟然很容易就忘了這本是一片多麼狹窄的地面。

由於空間的密度如此之高,香港人全都成了最擅于計算效益的設計師。在家,主婦懂得怎樣把一切雜物不露痕跡地收納在假天花板和組合櫃里;在街,商人曉得如何將招牌懸在五樓的窗台外引人注目。

如此密集,如此緊湊,於是在香港逛街就是一種很花時間很花工夫的運動了。

家里太狹小,香港人都愛往街上跑,而上街靠的多半不會是私家車,所以香港人的運動量其實很大。或者這就是香港人均壽命長度名列世界前茅的原因了。明明生活得這麼緊張,壓力這麼大,但我們卻比舒散悠閑的西班牙人還長命,你說奇不奇怪?

然而,擁有優秀「行街」條件的香港,在過去二十年裡卻走上了消滅街道的歧路。有多少地方,被整片整片地收回再規劃,變身為樓房加商場?於是「行街」幾乎變成了「逛商場」的同義詞。

大部分到過香港的遊客,都會去過港島金鐘的「太古商場」和蘭桂坊一帶的街區,這是兩個多麼不同的地方啊。「太古商場」是全港最受歡迎的高檔商場之一,集聚了各種名牌商品,叫人目不暇接。但是只要走到外頭,就會碰上整個港島北岸最無趣最枯燥的街景了:除了汽車和電車,就是寸草不生的道路與呆板的櫥窗。

從灣仔走到中環,金鐘這個小小的中轉站是個令人尷尬的斷裂。地方雖小,卻給人一種孤寂無邊的感覺,因為它沒有那種我們熟悉的、變化多端的、充滿生機的街道。夾在繁華現代的中環與市井庶民的灣仔之間,「太古廣場」就像一架由天而降的大型宇宙飛船,硬生生地切斷了原有的聯繫與生命。

比起街道的外散,商場是一種內聚的空間,它對內發展,卻對外封閉。二十年來,一座又一座的商場取代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讓看似包含一切的超級市場覆蓋了傳統的街市。商場之內,有空氣調節和開放時限,往往是被過度管理的人工環境;商場以外,是毫無人趣的冰冷外牆和交通軌道。而香港,本是一座用腳丈量的城市。

可以行走的城市是開放的,容忍驚喜甚至意外,這一條街人聲鼎沸比肩繼踵,下一條街則清靜幽暗到了令人忍不住歎一口氣的地步,它們構成了起伏跌宕的節奏,使行人不自覺地走出了韻律。

如果說這兩年的香港有什麼能夠叫人驚喜的話,那一定不是越來越多的國際級名廚餐廳分店,也不是新興的年輕設計力量,而是街道的覺醒。首先是四、五年前的灣仔利東街,這條街以出售婚嫁用品聞名,因此又稱為「喜帖街」,它是一片對外人來講很有情調、對居民而言社區網絡健全的街區。在重建的壓力面前,街坊們聯合起來,推出了香港歷史上第一個居民參與的規劃案,要用更新過的老街風貌對抗空洞的樓房和商場。

最近的例子是深水的住戶,他們以路邊畫展的方式呈現自己的營生方式,那是典型老派的「前鋪後居」或「上居下鋪」的建築規劃,一種不分居住和商業,也不分生產和銷售的混雜空間。一個小孩要是生在這種地方,縱是街童,也能從街上學到不少東西。他能看見醬油的釀造過程,看見汽車底盤的複雜構造,更能在街角的報攤學到認知世界的分類範疇。

雖然這兩塊地方最終可能還是敵不過推土機與資本的巨輪,但居民們的創意已經喚起了香港人的本土意識。請注意,這絕非懷舊,他們分別使用了極具創意的手段去對抗過去二十年來的發展逆流,因此才會得到大家的注意,產生了磁石效應,引來一批又一批文化人、藝術家、建築師、大學生乃至於一般市民的關注和參與。

雖然他們可能扭轉不了局面,但到底提出了信號,使龐大的機器在其它原來也要拆除的傳統街市面前急速剎車。

香港是一個能夠行走的城市,街道是她的根本元素,「街坊」則是香港市民的別稱。重新發現這一點基本特質,就是香港市民這兩年來最大的成就了。每一回我從一些城市回來,我就更肯定這一點,更愛我這個仍然走得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