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陳智德的記憶書評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晉書‧羊祜傳》)。

法國前代文學批評家蒂博代(Albert Thibaudet)名噪一時,其《批評生理學》(中譯為《六說文學批評》)曾經很有影響,他那「自我的批評」、「大師的批評」和「職業的批評」三分法更是九十年代中國文學界熟悉的概念。可是,今天還有多少人聽過他的名字,甚至讀他的書呢?想來也是報應。話說上世紀中葉,一位作家把自己的新著寄贈給蒂博代,盼他能說上兩句好話。過了幾天,這個作家正好和蒂博代同乘一班由日內瓦開往巴黎的火車,蒂博代不認識他,他也樂得坐在一旁觀察這位大批評家。只見蒂博代打開一個重甸甸的大箱子,裏頭全是新書。蒂博代從口袋裏拿出一把裁紙刀,然後一本本地取出書來,邊裁邊讀。嚇人的是每本書他都只讀個幾頁,然後就一甩手從車窗扔出去,十小時的車程裏他總共丟了二十多本書!那位作家看得目瞪口呆,生怕下一本就要輪到自己;好在沒有。後來,這個作家回憶道:「寫書評寫到被職業扭曲成這個樣子,真是太可怕了」。

寫作的寂寞,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辛辛苦苦地花了幾年功夫,結果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裏就被解決掉,然後拋到窗外,終於成為鐵道旁滋養草木的材料;而那些草木,是不識字的。

我讀陳智德的《愔齋讀書錄》,會讀出他的形象:一個人沿路軌低頭漫步,在草叢裏,甚至在泥灘裏搜索那些不入大評論家法眼的書本,以及它們在疾風中飛散出來的紙頁。他細心撣去上面的灰塵,拭乾它們沾上的水珠,然後放進肩上的大包,再慢慢地走回家。夜裏,他扭開了書桌前的燈,把紙堆攤平開來,逐頁整理,還原成書的模樣。然後,他開始讀書,並且筆記,在這間叫做「愔齋」的屋子裏。

據說時間就是最大的評論家,可以淘洗盡一切渣滓,留下的全是經典。然而他的眼睛真有那麼公正嗎?難道他就不會有看走眼的時候?有些書有些作者,就和蒂博代一樣,曾經那麼有名那麼重要,每個人都在看每個人都在談。等到那些人全都老去死光,他們讀過喜歡過的書也就被遺忘了。我們不知道我們忘了什麼,並不一定是時間這位評論家明智地刪去了一時耀目終歸平淡的記憶,更因為我們不是前人,不知道專屬前人那一代的理智與感性,前人那一代的困惑和希望。但這一切不是不重要的,或許那些為人忘卻的作者還有話要向我們說,那些書裏還埋藏了有待開的時間囊。

陳智德總是喜歡打開一個又一個的封包,向我們抖落出裏頭的訊息。他研究劉以鬯,於是搜求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成報》和《快報》,只為了那些未曾結集的小說專欄。我們這些在報端謀生的香港寫作人呀,有多少曾像劉先生這般,迫天天交稿,就算其中有過一時的巧思慧心,終於付諸流水;連自己都不存了,更何況他人?但是就有陳智德這樣的讀者,願意傾囊購下一整年的舊報紙,好為後來者解出藏在裏面的秘密。

大評論家下手越來越狠,現在的書太多了,所以他已經到了幾乎不用看書的地步。再好的作品,只要一時兩刻停不住人的眼球,轉眼即要下架,在書店的櫃子上越退越遠,半年不到就摔出了窗外。這些作者本是我們的同代人,他們的書明明是我們的書,讀者陳智德卻要在暴風來臨的前夕爭分奪秒,把它們一一搶回,真是殘酷。於是他也寫這個年代的書。

例如馬若和鄧阿藍合著的詩集《兩種習作在交流》,是一部在幽暗中靜泛微光的好書,是一首屬於工人、失業者和社會邊緣的民歌,最適合我們今天這種不再能夠掩飾敗象的虛榮時代;可是它卻平凡無聲地過去了。再一次,是陳智德記住了它,藉之訴說生命的道理:「生命具有許多可能,連失敗或沉落也是」。

陳智德他念舊,但不是懷舊,懷舊和念舊是不同的。懷舊是感懷一種失落的氣氛,比如說海面上偶而駛過的老帆船;懷舊是轉移對現實的種種不安,比方說雜誌裏做不完的老香港故事。念舊卻是一種深沉得多的感情,甚至責任。他感念來處,如思一衣一飯之得來不易。他知道包括我包括你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人,都是要被遺忘的,他知道這種寂寞。雖然前不見古人,但其實曉得「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於是他能體會「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的感覺。於是他有一種責任感,要為過去招魂,那怕有些「過去」走的其實不遠。這種責任,實是不忍,不忍「如我與卿者」「湮滅無聞」。後不見來者,更不知來者如何視我,陳智德只知道自己要念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