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日星期五

「既然回不去,只能向前走下去」 專訪哈金



離開中國二十多年的哈金終於首次回到國門,帶着新作《自由生活》(A Free Life)應邀參加2008年的香港書展。許多內地記者對他充滿興趣,排著隊去訪問,他們都說:真想不到這麼一個大作家,竟然完全沒有架子,和藹可愛,說話實在。

但我始終記得當年讀他的成名作《等待》(Waiting)時的感覺,那才真叫意外。為甚麼一個半路出家的中國人竟能寫出這麼簡約準確的英文呢?為甚麼一個當代作家竟然會有契訶夫式的俄式寫實風格?假如你把他當成中國作家,你準能在他每部小說的第一句話就讀出他的殊異;那實在不是一般中國小說的開頭。它不等待,不鋪寫,不讓你緩緩地悠長地進入作品;從第一句話開始,它就動起來了,直接把核心和場面帶到眼前。例如《等待》:「Every summer Lin Kong returned to Goose Village to divorce his wife, Shuyu.」。於是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甚麼要這樣寫?

梁文道(梁) 哈金(哈)

哈:這大概是受了西方文化的渲染,從技巧上來說,應該是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托爾斯泰認為一篇長篇小說應該在開首第一頁就要釋放一束光線,這種光能牽動小說的前半部份。至於最後一頁也必須有一束光線,那道光能牽動小說的下半部份。然後讓兩束光線相遇。

因此最主要的東西都要讓它出現在第一頁,產生那種創作的衝動。也就是說,第一句話就該接近故事的中心。契訶夫成名以後,很多年輕的作家都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他看,而他經常給他們的忠告是─把你們的故事一分為二,扔掉第一半,從第二半再開始。契訶夫當時沒多作解釋,但以我個人的理解是,那第二半就是故事的中心。我教書也一直是這麼教的,我的學生也都同意;就像契訶夫,從中心開始。

梁︰我覺得很驚訝,為甚麼一個中國人能夠用英語寫出契訶夫傳統的作品。你的寫作興趣是早在中國就已醞釀成形,還是去了美國才開始的呢?

哈:是到了美國之後才開始的,但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經驗。像在日本,現在最好的作家也統統受過西方的影響;他們工工整整的學了幾十年以後,就自己成了大家。

梁︰可是美國有一個很特別的東西,是中國和其他國家都很少見的,那就是你現在在波士頓大學任教的這種writing program(寫作班)。很多人都認為寫作是不能教的;但是你上過寫作班,也在教寫作班,所以你必然肯定寫作是能教的。

哈:在美國,至少四分之一的作家是從不同的寫作班裏出來的。當年我們那班十二個人,當中四、五個後來都成了很出色,很好的作家。

也就是說,它可以生產作家;可是如果你不是那個料子,它並不能把你培養成作家,因為只有好的料子,才能培養出好的作家。如果你是那個料子,是有能力的,它可以把你學習的過程變得短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同學之間在畢業以後還在交流,這個很重要,他們有的過了幾十年還在交流,形成了一個community,創造出一個個作家的群落。

我們學校一班每年十個人,大約有三百人提交申請表,平均每三十人當中選一個,這個人肯定多多少少是有能力的吧。畢業以後,大家會自己去做好幾年,慢慢發表作品,開始愈做愈大,看看誰最後能夠堅持。因為寫作不是短跑,所謂才華只是能跑而已;但寫作是要跑得遠,跑得久,需要有耐力。

梁︰就像跑馬拉松一樣吧。

哈︰對,這種人往往在寫作班時不是最突出的,但卻能夠在畢業以後,繼續做下去、一直有進步。

梁︰韓寒跟陳丹青最近在一個電視節目中批評巴金和茅盾等人的文筆不好,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人把它提升到民族尊嚴的高度,認為他們數典忘祖。我覺得很奇怪,這本來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文學意見發表,為甚麼會鬧到這個程度呢?

中國當代文壇很常見的一個情況是,許多文學意見會很容易會變成一個政治的東西。

而美國作家在寫作班上課時就要提交作品,大家彼此評論討論。到後來找經理人,然後還得與出版社的編輯交涉;在作品面世之前,早已經過一層又一層的評論和修改。所以在美國,大家對於評論的態度是否比較輕鬆?可能大家在上課的時候都已經習慣了吧。

哈:對!他們不怕壞的評論,最怕就是沒有人去評論。不是太好的評論也不要緊,最重要是能夠受到別人的關注。中國作家則特別注重正面的評論,雖然美國作家也不是不注重,尤其是當書剛出來的時候;可是除此之外,他們並不特別理會。作家很多時並不對批評家特別尊重,因為他們認為不少批評家都是應聲蟲。

梁:你的寫作興趣是從美國開始,你的訓練也是在美國完成的。你覺不覺得這使你跟其他中國作家不同的原因呢?

其實很多華文世界的作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定位你。理論上我們應該把你看成當代英語作家,但同時大家也似注意到你的華人身份。所以在討論你的作品時,就彷彿有兩套座標︰有時候把你放在當代英語小說作家的行列裏,有時候卻把你看成當代華人作家。如果把你看成當代華人作家,大家就會發現你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不只是因為你用英語寫作,也是由於你的整個寫法、思路都跟你在美國這一路走下來的背景有關的。

哈︰也跟你所描述的另一個狀況有關︰我們這些作家,特別是第一代的移民,擁有兩種文化、兩種語言,往往很容易發現自己身處這兩者之間,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衡量。但是不應該有太多憂慮,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寫到最好,應該要尋找這個世界中心最高的程度。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只要寫出好的作品,它就是一塊容納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田地。

梁︰美國和英國有不少亞裔英語作家,在市場上和評論上都被定性為人家的少數族裔文學。然後大家第一個印象就是你們寫的都是你們熟悉的本土題材,比如說馬來西亞人寫回馬來西亞的故事,中國作家寫回中國人的故事。可是,很多人會認為一個偉大的作家應該能夠超出地域題材的限制。以康拉德為例,英語也是他獲得的第二語言,但當我們看到他在寫大海的時候,就明白他不會只是在說他老家波蘭的事情。你對這問題有甚麼看法?它又會不會產生一種限制和焦慮─我是不是只要再寫跟中國有關的題材,就表示我會被困住?還是說,就算再寫中國,也可以被視為通向世界文學的一扇窗呢?

哈:我覺得不是,好文學不在意這個。寫本土對一個作家來說,就是寫自己所瞭解的、最親切的題材。作家不應該因此而有自卑感,那個題材本身沒有不對。一個作家有可能只熟悉Harvard或者Oxford,又或許像福克納那樣寫美國南方的小鎮,可是他卻寫出了最共通最普遍的主題。至於康拉德,他佔了一個很大的便宜,他寫的題材是海洋,是一個International space,但他是個海員,那裏正是他的本土。

梁︰所以你現在終於開始把題材轉向到美國,因為這就是你現在的生活?

哈︰對,這個moment是我的life。但不代表我將來就不寫關於中國的事情。

梁︰說回俄羅斯文學,你是否認為,它就是世界文學最重要的一個傳統?

哈︰這不單是我自己的看法,西方寫小說的人都這麼認為。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那些東西,不光是對着他們俄國人民而寫的,也可能是為了英國人寫的,也可能為了中國人寫的。但這裏有一個問題,如果它們是從西方人民、西方的角度出發,那為甚麼我們要把它當成我們的標準?最好是我們跟它有了共同的起點,而不是我們跟在他們後面。

梁︰所以你在A Free Life 附錄裏寫的那些詩,是不是在向《齊瓦哥醫生》致敬?也就是用詩去完成整部小說的昇華。

哈︰不能說是致敬吧,因為計畫當中就沒選那些詩。但是這本書到了結尾確實應該表達一種形而上的精神超脫,我覺得必須以詩歌的形式來表達,所以才加了二十多首詩。當然,這其實是很費功夫的,真的用了很長很長時間,不斷地寫。

我知道別人都會把它跟《齊瓦哥醫生》連在一塊,但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走捷徑,一個故事的發展有它的特別模式,我只能把它表達出來。

梁︰你這本書好玩的地方,就是語言的變化和遊戲。而且筆法跟以前也很不一樣。是因為你現在寫作的題材是美國,要講中國移民,要模擬出他們那種洋涇濱英語嗎?

哈:對,英語版更能看得出來。其實很早以來,我在語言的實驗方面已經有了一個延續性的發展,這本書只是走得更遠。

梁︰但是這會否讓很多人看得不習慣呢?當你寫中國題材的時候,你的語言跟別的華裔美籍作家很不一樣。儘管你寫的故事很離奇,但是你用的語言是很不exotic的,非常簡潔,樸素、冷靜地在描述一件荒謬的事情,讓他們覺得那個事情是真的。這是寫實主義的傳統,我們似乎在目睹一個真實事件的發生,但是那個事件卻這麼怪異、如此怪誕。但A Free Life 走的好像不是這條路,會不會使很多原來喜歡你作品的讀者不滿意呢?我注意到John Updike在New Yorker 的評論裏就好像不太喜歡你的變化。

哈︰他認為我破壞了英語的純潔性。Amy Tan(譚恩美)有一篇文章Mother tongue,談及她的母親如何說英語,就跟我書裏那個平平的英語差不多,根本沒有grammar。但是Amy Tan自己的作品卻不會這樣寫,因為我想很多人意識到這是對英語的衝擊。但是我覺得,我寧願在這方面犯了錯,我就是不能太小心翼翼。

梁︰當今英語文學的面目變得非常豐富,就是因為有很多不同背景的作家在創作,然後大家都為英語帶來了一點差異。譬如說,有一些印度作家和非洲作家的英語本來是很標準的,但你就是覺得他的寫法不一樣,好像多了點甚麼。漢語在亞洲也曾佔有這種世界語的地位,如從前的日本人就是寫漢詩的。你覺得現代中文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哈︰這實在很難,因為中文跟英文不一樣,英文是一種phonetic language,靠字母來表達,靠字母來伸展,可塑性很大。漢語則是象形文字,而且它從古到今都涉及政治;譬如說那個馬字下面少了一個點,古時候是要殺頭的。所以,文字跟政治、國家是有關係的。將來,學漢語的人會很多,但是說漢語會成為普世文學語言,就很難想像了。不過北京有個來自英國的女子寫得很好、很地道。有幾個美國人也願意學,寫得很成功,或許慢慢甚麼人都有。這對漢語來說絕對不是壞事。

梁︰可是我們現在卻看到更多中國人以外語寫作,而且成就不錯,在法國和日本都得了文學獎。

哈︰這當然是種成功,但我相信他們從來不覺得用非母語寫作是件好事情。包括我自己在內,這世上很多人都會覺得以第一語言寫作是很親密的事,這不光是技巧的問題。能夠在非母語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實在很難。要是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寫作就沒有意義了。現在有人得了獎、有人出的書賣得非常好,但這都是暫時的。最重要的是像納博可夫、康拉德這些大師,因為英語本非他們的母語,但他們卻在這個語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夠為它帶來新的東西。而且他們是英語文學史中的主流和骨幹,若你把他們抽了出來,整個語言線就斷了、不完全了。我的意思就是你怎樣在另一種語言裏開闢一個空地。

梁︰難道這不也是非母語作家的好處嗎?由於它不是你的母語,所以在使用它寫作時,你會多了一份距離感,它使得你能跳出來,隔一層地看這個語言,更能意識到語言的修辭本色和虛構本性。

哈︰這就像納博可夫與康拉德,他們知道自己是弱者。曾經有人問過納博可夫:「身為俄國人,卻以英語寫作,你有甚麼最大的毛病?」。他說:「我沒有一點natural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artificial」。但是他卻把這毛病變成自己的風格,跟別人就是不一樣。真是了不起,他知道自己好些地方不如別人,但他把缺點轉化成優點。

但是人家做過的東西,不是我們現在每一個人都能做的,那是只有少數人做的一件事情,需要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可是,寫作不該是痛苦的,納博可夫又有一個比喻︰「我用英語寫作,情況就相當於在一場爆炸中喪失掉七八個手指頭,只剩下兩三個指頭,然後重新學習抓握東西。」

梁︰你用英語這麼一個不自然、人工的語言來寫中國的時候,當中所產生的距離可能還不只是語言上的距離,而且是重新去看中國的距離。而「中國」根本就在你身上,這等於用異國的語言去劃開了自己。

對我們用母語寫作的人來說,我跟我的語言是沒有距離的。當我用英語來寫我所熟悉的事情和我自己的時候,會不會產生一些母語寫作所不會出現的變化、發現一些以往看不到的東西呢?

哈︰對呀,那就是說通過英文這個距離,看事情的角度與深度也會不一樣,看見的東西也不一樣,眼光和感覺也不一樣。不是故意要這麼做,是自然而然就產生的。  

梁︰所以你現在對中國的看法也比較能夠拉開距離了。

哈︰對。但問題是我在中國生存了二十九年,這是我個人存在的一部份。我不能說因為它過去了而跟現在沒有關係。但是你又不能把它全都揹着,會揹不動的。對你生活有意義的,就一定要繼續。如果很多東西只能帶來負作用、只能產生壓力、令你的生活艱難、痛苦,那你就寧願不要。因為你到另一個地方生存,就是一個旅程。這個旅程當中你不能帶上一切。

梁:但對很多中國人來說,我發現「中國」並不只是一個現實上已經具備的身份,它甚至還是一種道德的理想;我不只是一個中國人,我還想做一個中國人。大陸的網路論壇在談論一些惡人壞事的時候,常常會有「這樣的人還算是中國人嗎?」的說法,譬如某個賊強姦了受害人之後還要滅口,大家就會罵他︰「這樣的人還算是中國人嗎?」。這種表述很有意思,難道美國人就會這樣做、日本人就可以這樣做了嗎?可見「中國人」還是一種有待完成的道德理想,甚至是一種信仰,說我要做好一個中國人就像說我要當一個好基督徒一樣。

哈︰我在大陸的時候也是這樣,常說「中國人是最優秀的」,完全是理想化的人格類型,很有宗教色彩。我們把國家當成唯一的信仰,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別的信仰,國家經常成為我們唯一的、完全的。最後就把國家神話化了。

談及國家,有一個道德的底線,就是國家跟個人的關係怎樣界定。國家是一個人一個人投票、參與和建設的。國家完全是artificial的,是創造出來的東西,不應該對它有那種神聖感和神秘感。

梁︰直到現在為止,你好像還沒有進入過大陸文化圈,甚至連你的作品都沒出版過?

哈︰不給出版,有甚麼辦法呢?原因有幾個吧,一個就是六四時我說了很多話。另外,我想還有些人為的關係。有些書比較瘋狂,像《戰廢品》這種講韓戰戰俘的書,它對中國人的意義其實比西方人大得多,我很想讓大陸讀者讀到。但偏偏有人故意歪曲報道,使得它好像有很大的問題似的。

梁︰有意思。幾乎所有在西方受到重視的作家、藝術家,在中國都會被人抨擊為「醜化中國,迎合西方」。你怎麼看這種評論?

哈︰就看怎麼說啦,究竟是醜化哪個中國呢?我想一個作家就是有恨,也不算壞事,最壞的事就是你根本不在乎。

梁︰你也沒回過大陸。

哈︰離開之後就沒有回去過,最近的地方就是香港了。不過香港也是中國的土地呀。一開始其實是很想回去,但是97年前我的護照延不了期,就變成不能離開美國,然後就慢慢淡泊了。我不是說不想回去,2004年我還申請過一個工作呢。當時大陸某家大學一個教授辭職,他是搞美國詩歌的,而我的專業正是美國當代詩歌。於是我就去信申請了,但對方沒有回答。

梁︰我猜你以後也不會用中文寫書了。

哈︰不太會,除非是寫小的東西,大的應該繼續用英語。這個決定已是個痛苦的決定,找到一條路以後,必須一直走到底。人生你不能反反覆覆,生命是很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