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31日星期日

梁文道:我怕飛行,我旅行(東亞病夫的旅遊札記二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一個討厭出門旅行的人,要是出了一本遊記,裏頭會記下些什麼東西呢?到了黃鶴樓,他不登樓,因為他病了。「呆站在黃鶴樓入門處,感冒頭暈,沒法子也沒興趣拾級登樓,只圖尋個溫暖之地,等待朋友遊畢高樓,齊齊跳上旅遊車返回酒店沖涼睡覺」。在暖和的南亞遇上下午的陣雨,本是可喜的清涼;可惜他又病了。「躺在床上忽冷忽熱,迷糊得死去活來;當病好之後,踏出旅館大門,南洋的陽光射到眼前令我幾乎站不穩腳步,第一個感想是,好想回家」。好在,除了比較容易感冒之外,他也沒別的大毛病,頂多就是鼻敏感;「當踏出北京機場,第一陣寒風吹進鼻孔,當開始打第一個噴嚏,我的鼻水便沒停止過往下流動」。偶而拉拉肚子;「吃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是翌晨六點肚痛轉醒,瀉了兩次,吐了一回」。噢,我差點忘了說,他的心靈也很嬌嫩;「我有『恐人症』,怕人多,人數在卅以上的空間便已讓我胸口感到窒悶,若在五十以上,而且又是近距離接觸,眼前影像即會飄閃不停,非得找地方坐下休息不可」。身為旅者,他不該有的毛病卻犯了,例如懼飛;「飛機在歐洲的天空大搖大擺,我忍住、忍住,終於還是吐個狼狽。走道旁邊的一位菲裔女士好心遞來一個接一個的嘔吐袋,她後座的一位印裔老先生更輕拍我的背,旁人不察,必以為是老爸照顧兒子」。除此之外,他還怕黑怕鬼。

馬家輝在台大唸本科時主修心理學,他說:「大學畢業時不是沒曾想過當心理醫生,但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不不不,你只適合做病人」。他這本遊記有一個很應景但又頗不吉祥的書名,叫做《死在這裡也不錯》。假如要為它取一個副題,我會建議他用「東亞病夫」這四個字。馬家輝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都覺得他長得風流倜儻(故有香港文壇師奶殺手之稱),交遊廣闊(從朱天文到高行健都跟他有不錯的交情),應該是很外向很長袖善舞的一個人。不,其實他不是。認識他十多年了,我所知道的馬家輝極其內向善感而纖細,不喜歡飯局應酬,不擅長與人交往;他最適合做的事是躲在房裏讀書寫作,或者坐在幽黑的電影院裏一個人對銀幕默默流淚。為什麼大家都誤會了他呢?明明他自己都寫出來了,有「恐人症」呀,你叫他怎麼在公共場所談笑風生?近些年來,他進入了一個出書高期,又是電影又是散文又是評論,保證了每年兩本的驚人數量;而且還在大陸出簡體字版,頗受歡迎。可是你得這麼看,他二十多年來同時開好幾個專欄,筆耕不輟,累積下來的材料恐怕夠出三十本有餘了;如今這區區數本實在不算什麼。我們幾個朋友喜歡叫他「馬博士」。他是英美「分析馬克思主義」大師萊特(Eric Wright)的門人,博士論文用「賽局理論」(Game Theory)來分析香港立法會。他的學養紮實;或者套一句大陸的常用語:應該說他的學問還是較硬的。可是很奇怪,另一方面他又文藝得出奇,雖身在學院,卻常以「文化人」自居。尤其在評論社會時局的時候,極少見他展露那一手科學分析的硬功夫,各種社會理論也不大願提;相反地,他喜歡摘引詩句小說,常用塑造角色般的文學家之筆去描摹政客的處境與性格,於是寫出了最像散文的時事評論。面對《死在這裡也不錯》,這種不調這種矛盾,也是個很好的閱讀主軸,而且能讀出它的特色。可不是嗎?你何時見過一個又怕飛行又怕人並且根本不喜歡旅行的人寫遊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