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失落的煙士披里純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當年我第一趟上北京,帶的是滿腦子關於「老北平」的想像,那都是小時候在台北自老人處聽來的故事,和一些老書上的傳說。例如張恨水:「耍筆桿兒的朋友,在綠陰陰的紗窗下,鼻子裏嗅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兒,從容工作。若是喜歡夜生活的朋友,更好,電燈下,晚香玉更香。寫得倦了,恰好胡同深處唱曲兒的,奏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簾出望,殘月疏星,風露滿天,你還會缺少『煙士披里純』嗎?」。

在張恨水略顯嬌柔的文字底下,是胡同四合院裏的理想文人生活。我想這情調,在北京的第一個晚上就住進了一座四合院。那天晚上我才發現,怎麼這麼多老先生老太太就沒跟我提起過廁所的問題呢?我知道四合院裏應該種上兩三棵丁香或者海棠,角落裏有養慈菇的魚缸,院子裏外要隔一座垂花門,夏天就得搭上一座遮陰天棚;但我從來沒想過大小二便在何處解決的問題。結果我在北京四合院裏的第一天看不到丁香、海棠、魚缸,也見不垂花門和天棚;可是我學懂了暗夜裏循氣味上外頭胡同裏的茅房解手,還要注意別摔到坑裏頭去。「煙士披里純」?很自然地幻滅了。

最近許多老先生的舊著都被重新整理成套再版,出書質量一向很高的河北教育出版社就出了一套鄧雲鄉集,裏頭有當年第一部專談北京四合院的小書。鄧老做過四合院施工的管事,也是個長住過四合院的老北平,所以他雖不是建築學專家,但寫四合院寫得很仔細很有味道,也很客觀。在他眼中,四合院的一大缺點也就是我這現代城市人當年最不適應的問題,方便的問題。他說:「江南用馬桶,北方其他鄉間,均有茅坑。而北京傳統四合院中,不少卻不注意此點——自然不是全部——有的甚至沒有。在清代北京居民有一非常壞的習慣,一直流傳到後來,就是隨地大小便的習慣。」

庚子年間,八國聯軍侵佔北京,德國人看見滿街尿溺很不順眼,於是下令「各街巷俱不准出大小恭,違者重罰」。可是四合院沒有廁所的結構問題不會因此會自動消失,所以一時間男的「或半夜乘隙方便,趕緊掃除乾淨。女眷髒穢多在房內存積,無可如何,其所謂諺語,活人被溺憋死也」。所以愛惜四合院,懷念四合院的鄧雲鄉,雖然嚮慕昔日從景山下望那「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叢樹萬人家」的帝都氣派,也忍不住要說「堂堂五百多年的皇都,未免太不文明了」。

十幾年來我又陸續住過幾次北京四合院,有的被改建成現代化旅館,沖水廁所與空調一應俱全,很受外國背包遊客歡迎,還位列「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指南必住旅店名單。但就是沒有一間保有鄧雲鄉先生所說的標準四合院細節,更沒有魯迅等老作家所寫的那種情調了。近年北京人懷念被拆的城牆,也開始注意保存老胡同群,出力最多的據說是個外國人,曾經以血肉之軀擋在推土機前。可是許多仍然住在沒有完善下水道的胡同居民,卻不一定欣賞她這股熱情。四合院就算留了幾座精緻的下來,大概也像鄧雲鄉先生所說的,「恐怕只是文物,沒有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