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6日星期六

梁文道:毋須懷疑反日情緒 公平看待歷史問題(既不犬儒‧亦不激憤‧分析日本問題二之一)

【明報-筆陣】一提到近日席捲中國各地的反日浪潮,我們很容易就陷入一個思想陷阱:要不義憤填膺地在旁吶喊打氣,全力支持;要不就是站在一邊,抱懷疑犬儒的態度冷嘲熱諷。以上兩種非此即彼的立場並不足取。此外,當然還有很多論者會同情中國民眾的情緒和立場,同時呼籲遊行人士和部分激烈的「憤青」保持冷靜理性;但又往往失之於缺乏思想的深度,點到即止。究竟我們應該怎樣看這場反日浪潮,又怎樣確切地去掌握在它背後浮現的所謂「日本問題」呢?

讓我們先來看看懷疑各處反日遊行和行動的諸種論點有什麼問題。有些論者(包括我的好友)認為發生在過去一周內的各處遊行只是官方暗中發動的虛假「民間行動」,因為中國政府根本不可能允許真正由人民自主發起的抗議集會。我覺得這種說法實在太過想當然耳,純粹來自對於中國社會的刻板印象,脫離實際甚遠。凡有機會採訪過當年在北京抗議美軍「誤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集會的記者,都知道那一次遊行不只得到了官方默許,甚至還有學校加入組織,派校巴接送學生到美國大使館。可是這一趟遊行卻大不相同,不只沒有官方介入的象,甚至找不到一些像樣的組織單位(如「愛國者同盟」),完全是一次由三兩個網友以網上留言和手機短訊動員起來的「聰明群眾」(SmartMob)行動。而且幾條遊行路線的設定也是臨時「走」出來的,充滿了隨機應變的色彩及意外。

其實只要看多點大陸新聞就知道,這一兩年來由民間發起,但政府事先一無所知的群眾運動簡直多不勝數。有的是官方不能容忍的,有的是官方默默接受但又不願正式稱之為「示威遊行」,於是叫做「上訪」和「請願」的。我並不是要說中國政府已經大開遊行自由之門,只是想指出今天的中國的確可能出現既非官方策動,亦非官方可預先阻止的民間群眾集會。最近的反日遊行就是這樣一種集會,只是官方明顯地沒有干預介入。

也有些人強調政府不介入就是一種默許,並聯想到中國當前的反日情緒可能來自官方有意鼓動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從90年代「中國可以說不」的潮流開始,一股勢力愈來愈大的新民族主義就日漸成形,並且助長了所謂的「憤青」現象。在這個過程裏面,官方的確有一定的角色。倒不一定說是積極的倡導,而可以是透過傳媒報道資訊的種類和範圍的細緻左右,就可以構成助力。不過如果過度重視官方的角色,可能就會忽略了民間自主及社會內在的種種因素,可能就會輕視了政府以外還有什麼東西構成了當前民族主義的熱潮。關於這點,我以後還會另文細談,現在暫且不表。

當然,還有朋友提出歷史反省的責任問題,認為中國不能一方面要求日本反省歷史,認真道歉,同時卻掩蓋自己政府歷史上的錯誤和罪惡。我贊成這個說法,可是在同意之餘也有必要指出,中國自己的歷史懺悔意識不足,不等於日本也自動地不用懺悔。同樣地,就算當前民間反日情緒是由中國官方鼓動,就算北京、深圳、成都和廣州的遊行是由官方組織,也不等於批評日本新訂教科書就是錯誤的。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只是因為「官方默許」和「官方引導」,就要否定中國民間的反日情緒,和它所針對的問題。

還有一種看法在內地也相當流行,就是主張「抗日不如自強」。與其罷買日貨,不如先搞好國貨的品質和信譽;與其耗費時間和精力去散佈仇日言論,上街焚燒日本國旗,不如集中精神檢討自己的社會體制,壯大國家實力。這種想法的第一個問題是假設了我們現在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強化中國本身,於是可以漠視仍然在世的慰安婦繼續得不到合理賠償,而且還要受到日本新版歷史教科書的侮辱(按該書的說法,慰安婦其實是自願的軍妓)。其第二個問題更是嚴重,因為它很容易就會導致一種「今天我且啞忍,瞧明天我強了之後誰狠」的復仇心態。什麼叫做「自強」?我們「壯大國力」之後要幹什麼呢?這裏脫不掉一種把中日歷史問題看成兩個彼此競爭總得分出敵我高下的簡化國際觀,不只解決不了眼前的歷史罪惡如何分析如何解脫的問題,且徒添了威權式的國家主義。我們根本隨時都要反省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狀,目的是為了民眾更民主更理想的生活,既不因日本而起,更不因勝過日本就可終止。

簡單地說,所有懷疑反日情緒的看法就算全部正確,也無法遮蓋明擺在這裏的「日本問題」。但這是否意味所有的反日情緒,所有那些包括抵制日貨和傷害日本留學生的反日行為,就都是正確的呢?當然不!「反日」從一開始就反錯了對象,把日本修改歷史教科書、日本意圖加入聯合國安理會、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日本與美國軍事聯防和釣魚台問題一股腦地混成一團,並且連接各種各樣的「日本人論」,本質化成了對日本的整體否定。南方朔周一在本欄就指出了要反的其實不是日本,而是罪惡,可說非常精準。但如何區分反日與反罪?怎樣分析反日情緒?「日本問題」又是一種什麼樣子的問題呢?我們下回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