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27日星期三

梁文道:回到孫中山,國共兩黨的神聖源頭

【明報-港聞】看見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踏足南京機場,不禁想起自己在台灣的少年時代。那時候的我生活在一個外省人的圈子裏,幼承庭訓,相當地「忠黨愛國」。每次聽見大人們提及國父孫中山的名字,我都會立刻誇張地站起,肅穆立定,以表尊重。電影院裏哪怕是在播放李翰祥的情色電影,開場前也一定依照規矩放國歌,我必然起身高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學校裏面一定教的歌曲還有《國父紀念歌》,頭一句是「我們國父,首創革命,革命血如花」。而那面天天在操場上空飄揚的旗幟,青天白日滿地紅,我們都知道是國父在黨旗之外加了一片紅,為的是紀念那血如花的革命。

看見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踏足南京機場,告訴大陸同胞「我們關心你們」。這當然不是做夢,更不是國民黨終於「反攻大陸,光復中華」,可以「還都南京」了。這只是一次奇異歷史詭局。現在,我當然不會再把「忠黨」和「愛國」必然地連結起來;不會在聽到「孫中山」三個字的時候放下煙頭,改變頹懶的坐姿。如今我會覺得一面從黨旗改造的國旗不可思議,一首國歌的歌詞假設了唱它的人都是黨員實在荒謬。我更是懷疑革命何以一定流血如花,革命一定得那麼暴力嗎?套一句舊日內地俗語,革命非得是「革他的命」嗎?

而國父真的是首創革命的先行者?甚至,我還會追問,孫中山是怎樣成為國父的?連戰這次訪問大陸,普遍被看做是「第三次國共合作」。他先赴南京,祭奠中山陵,則被解讀成「回鄉尋根」。對很多學校和媒體來說,這實在是一次重溫現代中國史的好機會。

且說歷史,因為孫中山,現代中國是一個單親的小孩成長史。孫中山一人,被視為現代中國、政黨和革命此三大元素的創建者。自他之後,中國才擺脫了專制王朝的循環進入現代;自他之後,中國才有了像樣的政黨;自他之後,中國政治的核心問題就是革命的問題。而孫中山遺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們就像中了咒一般,不知革命何日才告完成,只知蔣介石和毛澤東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就此展開革命正統的繼承權,塑造了後來歷史的走向。

我們要學歷史,不是為了更加鞏固孫中山的神話地位;更不是為了「清算」另一個歷史人物,挑他的私德問題和言行矛盾;而是要了解孫中山並非現代中國的唯一源頭,現代中國甚至根本很難指明源頭在哪兒。我們得理解那所謂的源頭,國共兩黨分別承續的歷史,曾經如此豐富多變、充滿動力。

首先,轉譯自日文的「革命」一詞,在西方的概念裏面並不一定是暴力的,否則「工業革命」又如何是場革命呢。就算到了現代中國,革命的意義也還有過比較廣闊的時候,所以「明治維新」曾被國人譯做「明治革命」。但是到了毛澤東那裏,革命就成了「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李澤厚和劉再復兩位提出「告別革命」,其預設就是現代中國這種對革命的狹窄理解。但我們大可不必在革命和改良之間非此即彼地選擇,我們其實可以回到歷史,看看革命是怎麼變成學者陳建華所說的一種「道德力量的顯示,政治立場的選擇,也是正在展開的包括身心投入和熱烈期待的真理的歷史過程……既排除了反思自己被觀念或語言所控制、所支配的可能,也排除了別人對真理選擇甚至懷疑的可能」。(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頁171)

在這段歷史裏,我們會看到為了締造一個現代中國,深信非靠革命不辦的孫中山怎樣擠掉了革命以外的可能,同時縮窄了革命的意義和工具。在孫中山看來,要革命成功就一定要有政黨。但在清末民初時期,即使是支持民主改革的人也不一定贊成要有政黨,或許是「黨」這個字令人想到了「朋黨」。而當年關於政黨政治的討論,不管是要不要有政黨,還是多黨和兩黨二制之間的優劣,也都確比今日香港豐富。同時,各大小政黨也都自有不同的組織結構方式。就算是國民黨內也有很多人倡議黨內民主,引入比例代表制選舉方式,好保障少數人的聲音。

但是為了在混亂的局勢底下推動革命理想,孫中山放棄了早年關於自由民主政黨的構想,引入了具有等級結構、森嚴黨員選擇標準和嚴格紀律的列寧式政黨。他要求全黨高度統一,懲戒異議分子,甚至說:「要革命成功,只有全黨有自由,個人不能自由。」對於富有自由主義色彩的比例代表制,孫中山很不贊同。支持他的還有當年身為國民黨員的毛澤東,他說:「本黨為革命黨,凡利於革命的可採用,有害於革命的即應擯棄。比例制有害於革命黨,因少數人當選,即有力量,可以破壞革命事業,是予少數派以機會也。」順帶一提,用來統一黨內外思想口徑的宣傳部,也是孫中山首創於國民黨內,共產黨的中宣部是其複製品。而在宣傳部長這個位子上坐得最長最穩定的,就是毛澤東。

至於我小時候每早要對它舉手致敬的國旗,則是在1924年8月才被升起的。此前五四運動的愛國學生走在大街上時,舉的卻原來是代表共和國的五色旗幟。換國旗的小動作,代表的是現代中國歷史上「一黨治國」、「黨國合一」這件大事的肇始。早在1924年1月的「國民黨一大」會議上面,老國歌就在孫中山的主導下,被換成了「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同時,他也立意要「以黨建國」,把即將組織的政府叫做「國民政府」。任何其他黨派

都該妥協加入國民黨,共襄革命大業。所以他反對共產黨以集體名義加入國民黨,共產黨員只能用個人身分入黨,此之謂「第一次國共合作」。

無論是「國父」還是「革命先行者」,孫中山都是國共兩黨共同尊奉的神聖象徵、價值源頭。在國民黨主席56年來第一度重返大陸的今天,重溫孫中山的一生經歷,可以了解國共兩黨的相似雷同;重新考掘孫中山在現代歷史編纂學裏地位不斷上升神化的過程,則給了我們一種新的起點去想像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