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2日星期日

梁文道:善本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董橋就在樓上,我可不敢隨便說些什麼。再誇他有多好,未免太過諂媚。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這些雅緻精巧的藝術品。這樣子說吧,每週報紙一來,我連頭條新聞都不看,趁耳目清明未染俗塵,直接就翻到有他文章的這一版;可是,我總覺得有點可惜,可惜這報紙上的油墨太過濃濁。看過他的新集子《絕色》了嗎?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很久以前,買書回家,我一定要拔掉封底的標價貼紙,覺得銅臭味很不乾淨,玷污了書。年紀越大,思想越左;除了少量珍本,其他書任其保留商品本色也不壞(當然,珍本封底又怎會粘上貼紙呢?),說不定以後還能當做物價變化的見證。可是那天晚上讀《絕色》的時候,卻總是感到有那裏不對勁。一本墨藍精裝、壓燙金花,富麗但又淡雅的十六開小書,我翻來翻去,終於還是把背後書店貼上的標價摘了,心裏才算踏實下來。

好像每個讀書人都能寫書話,寫自己訪書尋書的故事;但這實在是門易進難出的學問,看得多了,你就會發現大家都很像。比如碰到一本心儀的著作,價錢貴得驚人,作者就一定要表達他的坐立不安日思夜想,結局不是持續暗戀就是歡喜收場;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不是大家的文字很像,而是愛書人的心情一樣。《絕色》換了第二個人來寫,多半就會淪為另一個信徒的見證;感人,可是太多了。

然而,董先生卻是藉題發揮,幾十篇小品談的都是英文善本,最後仍不脫董橋散文那舊時明月的本色。「我不是藏書家,是癡戀老歲月的老頑固,偏愛的老書家裏都藏好幾種老版本」。例如藍姆,就像王念青先生對他說過的:「『別急, 』他說。『閒時慢慢讀,慢慢學,圖的只是心中供養一點清氣!』」(〈英國首相的禮物〉)。年紀大了以後,「不必做研究不必求學問真好。買書玩賞裝幀,讀書為了消遣,寫作不計毀譽,這樣美麗的頹廢人老了才有緣消受」。明明有無數的價碼,明明有那麼多書市上買賣的遭遇;但金錢在此,已經不是誘惑和誘惑的障礙,而是記憶池溏上懸垂的無魚絲,不為垂釣,只為標記。書是划算,還是昂貴,都不再重要了。

喜書之人好談「品相」,原來指的是書本的裝幀設計和印刷,很物質很技術的一回事。不過,鑑書如鑑人,有諸內而形諸外。所謂品相,到底不離文本;《絕色》模仿舊裝古典,換了第二本書,能配得上這般皮相嗎?

我想起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歐陸掀起現代設計的風潮,現代字體設計的奠基者Jan Tschichold發表宣言〈Die Neue Typographie〉,跟隨包浩斯,主張適應新工業技術的來臨,打倒一切文化上的階級隔閡,要把精美的印刷品從貴族手中解放出來。偏偏新大陸上的美國反其道而行,大批回歸古典的手工小作坊雨後春筍地一一冒頭。在最工業化的年代,在最正面歌頌現代成就的國家,美國愛書人反而保守起來,以精巧貴價的「善本」(fine book)為尚。現在是梅鐸帝國旗下一員的藍登書屋,當年也是以此起家。一時間,資本新貴紛紛把「這人家裏有很多善本」(This man has fine books in his home)當作美譽,就和我們今天誇一個名媛全身上下都是LV一樣。《大亨小傳》的爵士時代,終結於黑色的大蕭條,善本的黃金歲月就跟過去了。不只是顧客都破了產,也是因為「too many fine books」,善本之善就無從說起。

現代科技不把書當作書,它只是一堆字,只是內容,印在紙上和顯示在手機的顯示屏上沒有分別。去年亞馬遜推出電子閱讀器Kindle,可惜香港用不了,否則我也很想試試兩百本書裝在一小盤機器裏隨身走的滋味。更不用提它方便筆記,隨時上網檢索字典百科,隨時下載購買新書的強大功能。那麼,我們所知道的書,這種有千年歷史的紙製印刷品,是不是快要消亡了呢?其實當年美國善本熱的背後,埋的就是這種心理。他們怕大眾報刊,唱片和收音機會取代偉大的文學經典,於是要用最精緻的品相保存書文化的命脈。或許也會再有這股風潮,就讓其他人繼續看手機小說吧,我們自己印自己的《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