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日星期一

梁文道:再慘也要吃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不用等到災難的發生,我們其實都知道食物首先是生與死之間的界限,一邊是生存,另一邊是死亡,沒有任何含糊餘地。只不過如此赤裸裸的事實,為甚麼我們平常一點也感覺不到呢?

在這個富裕的城市面,所謂「食物的文化」大多是傳媒製造的產物。但是傳媒在教導大家何謂美食的時候,同時又遮蓋了那些文化的生產和根源,只剩下一圈華美炫目的光暈,於是食物的文化往往就成了美食的文化。例如客家菜,人人都說它是貧窮刻苦的產物,但那些油厚味濃分量大的菜式到底怎樣和窮苦拉上關係?中國窮鄉如此多,要艱辛過日子的人更是不少,為甚麼他們煮東西的方法都不一樣?傳統客家菜和其他「貧窮食品」的分別又在哪?它們的味道是否同時說明了客家人的生存方式呢?

再簡單點說,我想知道世界各地的人群為了生存,會怎樣在他們的環境利用食物對待食物。於是我迷上了曾經在亞洲電視國際台播出的《尋嚐世味》(CookinginDangerZone),在全球美食節目狂熱,飲食作家蓋茲(StefanGates)主持的這個節目獨樹一幟。他帶大家去的不是甚麼美食天堂,不是巴黎、北海道和巴塞隆那,而是緬甸、阿富汗與烏干達。節目的名字已經開宗明義地指出了,這都是些危險地帶。例如緬甸,最多是個專制國家,除非遇上風災,否則也不算要命。可蓋茲偏偏去了北部喀拉族的根據地,這幫人可是長期和政府交戰鬧獨立的叛軍呀。

後來我看蓋茲在文章回憶去阿富汗拍攝的經驗,更是叫人吃驚。原來他臨行之前才收到情報,聽說有一隊塔利班的游擊隊剛從巴基斯坦潛入他即將往赴的地區,絕不輕易放過任何外國人。他思考了一夜子女成為孤兒的情景之後,最後還是去了。到了阿富汗,蓋茲的車隊遇上最易遭到綁架的狀況,那就是停在山谷窄路中間等牧羊人慢慢趕羊。他問司機:「你試過接載外國人的時候遇上恐怖分子綁架嗎?」。想了一會兒,司機輕鬆答道:「也不多,只有一次」。

這是個飲食節目,目的是探訪人在困局吃甚麼,怎麼吃,又如何盡量吃得好。除了採訪當地人的飲食生活,蓋茲也要露兩手,下廚請大家吃一頓。坦白說,這種節目很難做,一不小心就成了玩噱頭,甚至獵奇。不過,它的效果出奇好,真能讓觀眾透過人類最根本最必要的吃喝活動看見世界並不平安的另一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烏干達那一集,聯合國剛剛宣佈裁減難民的糧食援助,但難民營好客的一家人還是要招待這位英國客人。於是蓋茲就要向他們學習,怎樣利用只能供給每人每日所需食物六成分量的材料,去做一餐餵飽十一人的飯。

也有一集拍的是北京,對很多人來說不止不危險,更是一座美食匯聚的大都會。然而在這,蓋茲卻看見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殘酷。他關注的不是北京烤鴨與涮羊肉,他看見的是進城民工的極端窮困。

我突然想起,有沒有人會專門跑去拍攝四川震災災民吃飯的情況呢?恐怕不會,因為我們覺得在那種慘況底下根本沒有美食可言,而講吃講喝的媒體要介紹的應該都是美食。反過來看,有些人大概會覺得這個念頭很殘忍很涼薄,人家已經夠慘了,你還想和他們談飲食?問題是慘就不用吃了嗎?再慘再困厄,人還是要靠食物活下去,這豈不正是食物與生命最根源的本質嗎?相比之下,我們的日子安定富裕其實是種運氣,我們的飲食方式則是人類史上的罕見例外。談吃不能不談吃的講究與豐盛,報道不幸不義的生活就要假設它沒有基本的「享受」,這樣的區分才是虛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