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8日星期日

梁文道:災難來自僥倖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很多人都拿汶川地震與淹沒美國新奧爾良市的卡特列娜颶風做比較,目的是為了顯示中國政府反應之迅速,動員能力之高強。《紐約時報》甚至有篇評論認為,如果中國政府回應災難的行動比一個民選政府還要快還要好,那麼中國人大概會覺得他們的政治制度就實在不需要改變了。可是後來大家漸漸發現,原來這兩場天災還有另一個可比的地方,那就是事前的預測和準備了。地震發生的準確時刻與規模或許難以預料,但它的模式和趨勢卻是可以計算的;例如汶川,它難道不是處在一個巨大的斷層之上嗎?原來早在幾年前,就有一隊學者提出警告,要大家小心這個地區會發生強震,甚至連通俗刊物《國家地理》都報道過他們的研究。馬克.葛斯坦(Marc Gerstein)是個管理顧問,曾經在他的母校麻省理工學院的史隆管理學校任教。他也是場公司管理災難的受害者與倖存者,回頭看來,那次導致他被炒魷魚的「意外」根本完全可以避免,為什麼它還是按照既定軌跡發生?為什麼公司上下沒有人去阻止悲劇的結局呢?痛定思痛,他決定研究「意外」到底有多意外,然後寫成了《調戲災難》(Flirting With Disaster)。從安達信會計師行的垮台,美軍打下自己兩架直升機,一直到切諾貝爾核電廠的事故,他總結出一條原則:幾乎所有的災害都是可以避免的,就算天災也不例外,而且越大的天災就越能預防。

在研究卡特列娜颶風的那一章裏,葛斯坦引述了二○○四年十月份《國家地理》雜誌的一篇報道:「數以千計的人被淹沒在混合了海藻和工業廢料的濁水之中,另外還有幾千個逃過洪水的人則在脫水與疾病之中等待救援。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才能泵乾整座城市……一百萬人無家可歸,五萬人死亡。這是美國史上最嚴重的天災」。這篇報道純屬假想,發表在現實浩劫之前的十個月。其實一直有人預測新奧爾良會被風災毀滅,學者公佈過研究,電視台做過專輯探討,為甚麼它還是在幾乎沒有任何防備的狀態下發生了呢?首先是低估了它的機率。根據計算,四級颶風在此出現的機率是「七十年一遇」,五級則是「一百八十年一遇」,看起來不太令人擔心。但要是加起來,四或五級颶風之間的間隔就是五十年了。葛斯坦還提出了一個更現實的問題:「這等颶風在堤防建成之前就淹沒城市的機會又有多大呢」?如果照美軍工程部要用十年方能完成所有防備的標準時間來算,十年裏風災毀城的機會是百分之十八,也就差不多是六分之一。然而,決策者卻被「一百八十年一遇」的說法蒙上了眼睛。再來看看預算的問題。很多人都覺得為一場數十年內一定會發生,但卻不知到底何時發生的天災花錢作準備是不划算的。就拿新奧爾良的防洪系統來說吧,大概要二十億美金才勉強足夠。若是攤成十年,那就意味當局每年的年度預算得撥出兩億美金。無論民選與否,任何地方政府都會覺得在自己的任期以內,每年固定撥出這麼一大筆錢去預防一次極可能出現在下屆政府任內的意外,是很不明智的。雖然他們可能知道災後重建要花上兩千億美金,但今年那兩億元還是用在道路建設、社會福利甚至「形像工程」上比較有實利,起碼它的效果看得見。最可怕的現像是種消除異議的「旁觀者效應」。葛斯坦參考事後的研究報告,重建了美國穿梭機「哥倫比亞」號墜毀意外的過程,發現原來太空總署起碼有一名員工打從發射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擔心它回航的時候會出事。他向上級提出過幾次警示,但屢屢得到冷漠的回應,終於在一次關鍵的會議上,他沉默了,放棄了挽救機組人員的最後機會。他是最早響起警鈴的人,其他人也都聽過他的訊息,所有人最後卻都成了旁觀者。旁觀者的特徵是過份相信組織的力量,覺得其他人一定也看得到自己所知的資訊;如果其他人沒表示,那就可能是自己過慮了。又假如組織裏還有一些很厲害的專家,那麼自己的意見就更是不值一哂。更何況異見永遠不受歡迎,當團體成員一片叫好,說些不中聽的話只會破壞氣氛,顯得自己很不合群。與其一士諤諤最後讓大伙虛驚一場,還不如藏身團隊分擔那說也說不清的集體責任。人類常常以為自己能從災難中學到教訓,其實不能。因為我們對意外總存僥倖之心,因為我們甚至在災後繼續扮演旁觀者,所以檢討不出任何違反團體共識但又別具價值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