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room service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難免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因為我想談一談酒店房裏的room service(客房送餐),不是要說哪一家酒店的水準高東西好,而是一個人為甚麼會叫room service?吃room service的狀態又是種甚麼狀態?

會叫room service的,大抵有兩類人。第一類是極有計劃極有目標的商務旅客。比如說早上起床,花不起時間到樓下咖啡店排隊,吃那看似省事實則費時的自助早餐。除非約了早餐會議,否則還不如請人把早餐端到房裏,一邊更衣一邊看CNN的新聞一邊端碗牛奶麥片,雖然匆匆但卻又從容自在。由於早餐吃得不慌忙,吃得舒暢,出得門去,不難流露一股幹練自信的神色。

這種形態要是走到了極端,竟可以足不出戶,一日三餐連帶下午茶都在客房內解決。我試過一次,身在異地,兩天裏真的沒離開過酒店,要見的人大多在房裏見。中飯完了就是午後的咖啡;再看窗外天色向晚,於是進酒;黑了,就吃晚飯;一輪輪的客人(真奇,我到了別人的地方卻居然當起了主人),出出入入,房裏小桌上用過的碗盤刀叉連換都換不及。

其實我是很討厭room service的,與食物無關,而是既然出門在外,為甚麼要花那麼多時間躲在房裏呢?與其傻傻坐在電視機前吃凱撒沙律,為甚麼不披上外套,出去逛逛、搜索和探險呢?因此我曾經熟悉很多城市的消夜去處,總是搭夜班飛機,到了酒店放下行李,就立刻上車去一間不打烊的酒吧、排檔或咖啡店。我曾經相信,這才是一個具有好奇心的食客與旅人應有的態度。

可是,最近我開始倦了。我覺得夜裏到一家廚師閒得可以坐出來看電視的韓國小館裏,聽電視上陌生的語言,然後一個人用一瓶真露送海鮮燒餅;又或者坐在某間設計精巧、人人衣著入時的熱鬧酒吧裏;真是十分十分地寂寞。

終於我成了第二類會叫room service的人了,也就是老人。現在我寧願在寒冷的夜裏躲在客房,扭開一瓶不知放了多久的小白蘭地,倒進性格模糊的玻璃水杯,一飲而盡,然後翻看餐牌。其實也用不怎麼翻,反正全世界酒店的room service都差不多,菜式都是那些,東西也不叫人意外,我閉上眼都數得出來它們有甚麼。如果身在亞洲,一定有一頁「亞洲特色」,其中一定有印尼炒飯。再不就叫三文治吧,幾乎每間酒店都有冠上自己名字的「招牌三文治」;相信我,雖然名字不同,其實它們都是一樣的東西,所以放心叫吧。

當你習慣了外遊,或許有一天,你也會開始厭倦驚喜,不想再在凌晨兩點的時候尋找異國風情的刺激,甚至不想去那些標榜個性的精品酒店。不,我只想重複,我要一間關了燈、摸進去還能準確打開電視機的標準客房。不知道為甚麼,很多平常我絕對不會去電影院甚至也不會買一張光碟回家看的電影,這時候都顯得特別好看,例如那些警匪鬥智鬥力結局出人意表,又或者一個美女莫名其妙地愛上一個傻小子的無聊電影。

在一間平庸的房間看平庸的電影,就是吃平庸的room service的最佳狀態了。旅次之中已有太多的不確定,甚至生命裏也有太多的起伏,只有這一刻是我唯一可以掌握的時刻。某些城市有不少有趣的朋友,我知道只要按一個電話,他們就會帶我去好玩的地方,吃喝閒聊一整夜。可是我沒有,我還是坐在床前盯電視,自己吃自己的一碗麵(那些麵條通常都泡得發軟)。吃飽了站起來看窗外街景,偶爾會想打個電話,但是不知道該打給誰,於是又放下電話。忽然間,萬念俱灰。

我想起在美國公路上旅行的日子,每一條高速公路都是一樣的,路邊的風景是一樣的,加油站是一樣的,diner(路邊小食店)是一樣的,咖啡一樣難喝。甚至連坐在吧台上戴帽子的那些貨車司機也都像是同一批人,他們來了,又走了,永遠在路上。我一直這麼開下去,不知何處是盡頭,這就是吃room service的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