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5日星期四

梁文道:言論自由豈容胡混?

【明報-筆陣】首先我們要搞清楚,教育學院副院長陸鴻基指控曾有政府官員要求他解僱4 名撰文批評教統局的學者,它所針對的已不只是近日人人爭說的學術自由,而是更根本更廣泛的言論自由了。如果陸鴻基的指控屬實,那個向他施壓的官員已不只是在干預大專的人事自主權,而是直接侵犯4位學者在公共領域發表意見的自由。

讓我們設想,假如有一個政府高官以減少撥款為武器,要求一家大學裁撤某些學系,這當然是在干預學校的辦學自主權,干涉學術研究和教學的獨立;儘管它的影響最終也會擴及整個社會,但直接受害的暫時還只是這家學校而已。但是,當一個官員只是因為懼怕自己推出的政策受批評,而要求那些批評者的僱主炒掉他們,這時直接受害的就是整個社會了。因為在這個情底下,這名官員不只是想影響某家機構的僱聘標準和機制,更是想透過這種影響使得某些他不喜歡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之中。後面這種情境遠比前者凶險,遠比前者嚴重,因為它要達到的效果不只是左右某種意見的生存環境,而是要乾脆消滅那些意見。這是一種對言論自由最粗暴最惡劣的壓制與迫害。而言論自由豈不是香港之所以為香港,這個社會之所以為這個社會最根本最核心的價值之一嗎?如果這麼重要的核心價值受到侵犯了,難道我們不應該非常嚴肅地去面對這個問題嗎?既然今天有人提出這項價值可能受到侵犯了,難道我們不應該非常認真地去調查清楚事實是否如此嗎?

好比一個人衝進警察局報案,宣稱他家發生了命案。警員們是該立刻啟程前往調查,還是坐在一旁按兵不動閒談議論,猜測這人報案的動機是否可疑,討論他的神色是否太過詭異呢?在我看來,言論自由之於香港就像一個人的生命,侵犯言論自由無異於奪走一條人命,怎容得大家呆坐一旁等閒視之?偏偏如今有許多政客、傳媒甚至知識分子卻好整以暇地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態度,就像一幫恥笑報案人的警員,這怎能不叫人心寒髮指呢?

沒錯,陸鴻基是公民黨創黨成員;沒錯,眼下正是特首選舉的緊要關頭;沒錯,陸鴻基目前所說只是他的一面之詞;沒錯,陸鴻基正和教育學院鬧續約問題;沒錯,陸鴻基過去數年來有太多機會可以提出控訴,但他沒有。然而,這一切都只能令我們懷疑他的言論是否可信,甚至令我們猜測整件事是否別有內情;但我們絕不能因此就掉以輕心,把他提出的指控當作廢話。因為他提出的是條極端嚴重的控訴,猶如一個人跑到警署聲稱目睹了兇殺案,沒有任何人可以承擔忽略這項指控的後果。

大家之所以沒注意到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是因為我們都陷進了兩團迷霧之中。第一團迷霧就是所謂的「教院風波」了。這場風波實際上包含了好幾個問題,其一是教育學院的前途如何;其二是政府有沒有通過校董會操控教院的人事政策;其三就是政府有沒有透過教院高層影響學者的言論自由了。縱使這三條問題彼此相關,但在技術上和理性上還是可以分開處理的。尤其是涉及言論自由的這一條,我們需要知道的是事實,就算事實是真有高官威脅陸鴻基辭退令官方不快的學者,也不自動表示官方要合併教院與中大的想法就是錯的(如果這真是官方想法的話)。換句話說,我們完全可以一方面支持教院與中大合併,同時要求迫害言論自由的有關官員負責下台(如果真有其事的話)。

我們之所以不能在事件環環相扣的教院風波裏切割出有關言論自由的這一項問題獨立處理,是因為還有另一團影響力更大的迷霧,這團迷霧就是「政治化」了。我所指的「政治化」不是很多人所說的那種政治陰謀,恰恰相反,它乃是一種把所有事情都看成政治計算與權謀運用的態度。自從「政治化妝術」與「心戰」等名詞流行之後,香港的傳媒與時事評論就漸漸學懂了將原則問題看成是口號表演,將政策爭議單純視之為權術較量的竅門。久而久之竟至於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一切事情都放在這種「政治化」的框架之中。

陸鴻基指控有高官要求他炒掉4 名批評政府的學者,結果沒有多少人關心尋求真相的方法,也沒有多少人想探究這個事件的基本性質(倒是被認為最擅於分析政治化妝術的蔡子強兄,第一個站出來對記者表示此事之惡尤過於「鍾庭耀事件」);大家反而一窩蜂地跑去爭論這是不是梁家傑陣營的陰謀,事件對選情又會不會產生影響這等旁枝外緣的問題。更可怕的,是居然有在上位者公開表示這「只是」一個政治陰謀,所以不需細究! 「政治化」的毒害,以此為最。

我們香港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對一些核心價值受到壓迫的控訴可以視若無睹,卻能接受種種「政治化」視角及言辭胡混蒙蔽的呢?假如不想令李國章和羅范椒芬等官員背上一輩子的不白之冤,假如不想令某些人的政治陰謀得逞,假如想要徹底地「去政治化」整件事,最好的方法難道不就是開展深入而全面的調查嗎?以「政治化」為理由去打消查明真相的念頭,豈不是要把事件長久地封鎖在「政治化」的迷霧之中嗎?最後,我希望論戰雙方要弄清楚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調查陸鴻基的控訴不單單是為了曾蔭權,更不是為了梁家傑,而是為了香港,因為言論自由是香港的命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