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初一的餃子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農曆新年就是一整套儀式,這個儀式包括了回家吃飯,而且飯菜的菜單都是有講究的,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全是儀式的一部分。傳統就在家家戶戶這新年飯桌上延續演變。

我雖然是廣東人,但小時候家裡掌勺的卻是祖籍河北的外婆,所以我從小就在北方口味底下成長。聽外婆說,初一要吃餃子,初二要吃麵,初三吃的則是合子(一種餡餅)。這是規矩,內容和順序不可輕易更動,哪一年沒這麼吃,哪一年就好像沒過好春節。

中國人的年菜要有意頭,我們家大年初一包的餃子自是團圓的意思。這個團圓,不只是餃子的形狀所象徵的意義,而且是製作的過程。在最理想的狀況下,應該全家一起圍著桌子,從搓面、搟皮到包餡,一起說說笑笑地分工合作。平日大家各有各的事,這天大家同聚,透過這個儀式和吃進嘴裡的餃子,提醒我們真是一家人。農曆新年,本是所有家庭重申家庭真義的日子。

跟很多人一樣,我們家在現代中國史的戰亂苦難中流離遷徙,從華北到澳門,從澳門到台灣,再四散至美國和香港,最後又聚回香港,初一的餃子始終跟著我們,是所謂的「根」的最後一絲線索。在我的印象裡,不論餃子是誰包的,最後下鍋的一定是外婆。大部分家庭的廚房都是女人的工作間,直到新年也不例外。如果食物是一個家、一個社群乃至於整個傳統的載體的話,負責把關這記憶傳承的,便是這無數女子了。

外婆把她家鄉的記憶帶到了現代的香港,但這份記憶卻脫離了它原生的社群土壤,早就是無根的碎片。我知道初一的餃子在我們家的地位,但從來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它還有什麼意義。直到幾年前,我頭一回去外公外婆的河北老家過年。那是個並不富裕的農村,位置在北京和天津之間。那年的春節特別冷,白楊樹上都結了樹掛,可見來年一定有好收成。歲晚寒冬,小孩不上學,大人也早就歇田了。整個同姓的村子裡,親戚鄰居每天無事,就是往來串門嗑瓜子喝茶,打幾桌麻將;好動的就在外頭放鞭炮,弄得滿地儘是炮仗剩下的紅紙碎,好一番過年氣象。

終於到了大年三十,這天下午,村裡的小學教室權充祠堂,黑板上懸下一大幅族譜,村子裡的男人都來膜拜祭祖。這時我才意識到中國的族譜裡果然只有男丁,沒有女子,生下來的女孩固然不記名,外頭嫁進來的也只有「石氏」、「劉氏」等沒有名字的無尾孤姓。女人在傳統農村裡有多大地位,可見一斑。

入夜,村子裡開始了總動員,男男女女都在包餃子,預備一過午夜就吃頭年裡第一頓餃子。儘管經過「文革」那些年來的摧殘,村裡人還是守住並且復活了傳統。12點剛過,四處鞭炮爆響,同族同房一大夥人熱騰騰地站著一起吃,室內的溫熱抗拒了外面的寒風冰雪。原來這就是我家初一餃子的根源了。可是,經歷了這許多年的離散,我們家的餃子宴卻從午夜後移到了初一中午;古老的傳統隨著時空變遷有了新版本。印象最深的,是這頓開年水餃原來一定得讓男人下鍋來煮。平常不大做飯的男性,卻必須負責這儀式性的一餐,讓他們開啟新的一年。我忽然想起很多別的地方也是如此,男人的權威就表現在他們煮新年的這第一餐飯上,以前書裡讀過的民俗,現下有眼前實證。但是我知道,到了最後,經過重重的曲折,漫長的流亡,能夠保住傳統的,依然是那無數平凡女子。就像我外婆,她用她的雙手保存了華北老家的記憶,把它帶到香港的飯桌,讓我咀嚼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