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1日星期日

梁文道:異國的植物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讀懂一首詩到底需不需要方法?這個問題就像聽音樂需不需要學習一樣。很多人以為音樂就是音樂,好聽就是好聽,是種純粹感官的事,根本不值得花時間去研究欣賞音樂的方法。和弦、對位和配器是作曲家的責任,不是聽者的智性負擔。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讀詩也就談不上懂或不懂,只有讀來是否令人愉悅的問題。

由於太多人相信這種講法,所以很少人讀詩。因為太多的詩初看起來令人丈二金剛摸不頭腦,於是還來不及去感受,就已經被放下了。我介紹北島《時間的玫瑰》,正因為它提供了鑰匙,讓我們從狄蘭.托馬斯、里爾克、洛爾加、帕斯捷爾納克等大詩人身上,學懂讀詩的方法。它以人為單位,夾夾議地把九個大詩人的生平娓娓道來。當然重點還是作品,而北島用的方法是在今天研究文學理論的人眼中早已過時,但卻是走入詩歌叢林不二法門的「新批評」技巧,以及俄羅斯形式主義的教誨。我覺得一個就算聲稱自己從來不看外國詩或者現代詩的讀者,跟北島走這一趟路,也會漸漸愉悅起來(或者悲沉)。

另一個使人遠離現代詩的理由是翻譯,很多國際上赫赫有名的詩人到了中文裏,都變成一堆亂碼,令人懷疑到底是這個世界騙子太多,還是自己太蠢。詩能不能被翻譯,是永遠不會結束的爭論。而北島當然相信詩是可以翻譯的,否則就不會有這本書了,他甚至還認為十分有彈性漢語是最適合翻譯詩的一種語文。那為什麼許多外國詩人的中譯看起來都很糟呢?北島用了大量例子說明原因是譯本不濟。

同一首詩,北島常常找來兩個譯本,再加上自己的翻譯,比對分析之下,果然是北島譯的比較精準有味。但說「精準」,其實是很值得懷疑的,因為除了英文之外,北島不懂任何外語,偏偏除去狄蘭.托馬斯,《時間的玫瑰》介紹的全是非英語系詩人。如果我們也不會德文的話,又怎麼知道北島譯的里爾克要比其他人高明呢?北島只能倚重權威的英譯本,有時甚至賴此指出直接從德文譯回來的中譯有缺陷。看起來這是很大的問題,如果我們不懂德文,又怎能比較英譯中譯孰優孰劣呢?

不過在北島細緻的詞句解析下,我們實在找不到理由懷疑他的自信。這是一份詩人的自信,就像黃燦然,也是透過英文引進其他語言的詩,而且譯介得不亦樂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語文工具的不齊全。好詩人確實能夠輕易掌握一首詩的質地和聲音,就憑這點,他可以宣稱他懂這首詩,而且譯得對。就像他筆下的艾基,在美國對學生們用母語朗誦自己的作品,包括北島在內的大部份人其實聽不懂俄文,但北島說:「他聲音沙啞,真摯而熱情。其節奏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朗誦精確傳達了他那立體式的語言結構,彷彿把無形的詞一一置放在空中」。這句話裏的「精確」是神秘的,但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