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忘記電影,我們去看小說

【南方都市報-超低音】有這麼一個定則很難被打破:你喜歡一部小說,就千萬別看改編自它的電影:因為有九成九的機會,你將失望而回。但是又有一種常見的現象:你喜歡一部小說,明明知道一條定律的存在,但你還是忍不住去看它的改編電影;因為你實在太想知道那些嚮來只存在於腦海之中的面孔與風景一旦具體化成視覺上的形象,會是個什麼模樣。

我去看宮崎吾朗導演的動畫電影《地海傳說》,理由之一是他乃宮崎駿之子。正所謂虎父無犬子,雖然宮崎駿一直不想讓兒子學他走上動畫之路;但是幼承庭訓,耳濡目染,功夫想必差不到哪里吧?

更何況這部電影改編的是娥蘇拉‧勒瑰恩(UrsulaK.LeGuin)的經典名著。這一部全六冊的《地海傳說》(EarthseaCycle)和《魔戒》(LordoftheRing)、《納尼亞編年紀》(TheChroniclesofNarnia)並稱奇幻文學三大巔峰,一直是暢銷書,不只小孩愛看,更迷倒了許多口味最挑剔的文學評論家。宮崎駿一直想把它拍成電影,如今有子代父出徵,怎能不看。

可是電影才看到一半,我就明白為什麼宮崎駿觀賞試片的時候要中途離場一小時再悄悄回座,也明白何以娥蘇拉‧勒瑰恩會對宮崎吾朗說:「這不是我的小說改編,它只是你的電影,可是拍得還不錯。」(多麼言不由衷!)

很多人嫌《地海傳說》的畫面不如宮崎駿電影那麼豐富多彩,覺得兒子的筆觸也沒有父親那麼細致,魔法場面沒有奇觀,敘事結構不夠曲折。這一切我都可以原諒,畢竟拿剛出道的兒子首作去和縱橫畫壇數十年的老爸比較是不公平的。我覺得宮崎吾朗的風格與宮崎駿截然不同,例如它在繪畫上采取的是一種較為粗放的手法,喜不喜歡實是見仁見智。

我無法接受的是,很多觀眾看完之後覺得莫名其妙,不懂一個大法師怎會如此窩囊,三兩下功夫就給邪惡術士收拾得束手無策;而一個小女孩又怎麼會突然變成一條飛龍;還有更多朋友說這部電影說教,總是嘮叨什麼世界「平衡」、「有死才有生」這類大而無當的道理。在戲院里的時候,我盡量假裝自己沒看過原著,發現這些評論都說得很有道理。難怪事後我告訴朋友原著小說有多精彩,他們都不願相信,也提不起興趣去親自證實一下。我不能接受的是,宮崎吾朗就這麼用一部電影毀了一本更多人應該認識、應該欣賞的絕妙佳物。

《地海傳說》到底有多好?我願以自己的信譽嚮各位保證(如果你覺得我有的話):它要比《魔戒》好太多,更不用提其實相當平庸只適合小孩學英文的《納尼亞編年紀》了。當今最博學也最保守的文學評論大師哈勞‧布魯姆(HaroldBloom)曾經盛贊娥蘇拉‧勒瑰恩在奇幻和科幻這兩類通俗小說的範疇上達到了無人能及的境界;又把她捧得比知名的嚴肅作家蘇列辛(DorisLessing)還高。

事實上娥蘇拉‧勒瑰恩絕不簡單,她是個道家哲學的追隨者,曾經親自英譯過一部老子《道德經》。而且早就拿過村上春樹最近獲得的「卡夫卡大獎」,這可是許多人心目中諾貝爾文學獎的前哨站(順帶一提,村上春樹也是個勒瑰恩迷,曾經把她的作品譯成日文)。

《地海傳說》通俗易懂,但有一種獨特的道家哲學貫穿其中,後三卷又格外突出了女性主義的激進視角。娥蘇拉‧勒瑰恩憑這兩條思想索,顛覆了長期以來奇幻文學和魔法世界的許多固定元素。比方說大的法師,為什麼一定要是個手持巫杖身材高大的白發老男人呢?故事里最偉大的法師格得本來也是這種造型,但他最後卻成了一個平凡的農莊老先生,而且無怨無悔,也永不恢复那神奇的能力。因為比起用魔法呼風喚雨,日常的耕種勞動才是最自然的大道。老子不早就教大家要放棄奇技淫巧嗎?而他捨卻禁欲生活,與女子同居結伴,也是認識到了:如果男性法師如樹一樣高大耀眼,到底還得植根於大地那神秘綿長的陰性力量。

而這一切,都在高度濃縮的電影里變成了無解的謎題甚至無謂的點綴,可惜。

宮崎吾朗這部《地海傳說》唯一叫人看了覺得好玩的,是那個男主角王子犯了弒父之罪,這本是小說所無的情節,會不會也是導演自己的心路呢?宮崎駿會不會就是在這一幕很不安地離場?待他回座,說不定正好看到王子終於修成正果,返家請罪。父子之間,總有這種奇妙矛盾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