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5日星期日

梁文道:誰是今天的波斯王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聽說《戰狼300》是一部令所有男性觀眾都大呼過癮,而女性觀眾則呵欠連連的電影。擺開它的拍攝手法和劇本不談,它要講的故事確實是很激動人心的。斯巴達王列歐尼達斯(Leonidas)帶領三百壯士,和希臘盟軍四千人,守候在狹窄的熱關(Thermopylae),等待來犯的三百萬波斯大軍。根據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記述,死守到最後的斯巴達人抱犧牲的決心,「長矛斷了就用刀,沒有刀的就用手和牙齒」,然後全部倒下,染紅了一片黃沙。直到今天,熱關的紀念碑上仍然刻那句斯巴達人的遺言:「陌生的過客呀。去告訴斯巴達,我們遵守了她的律法,在此倒下」。這句話絲毫沒有炫耀的意思,它表達的其實是這三百人的擔憂,他們害怕家鄉裏的同胞不知道自己盡忠職守,不知道這裏沒有一個人敢違背斯巴達的律法。大家都曉得唯一令斯巴達人恐懼的,就是他們的律法,而律法規定了戰士只能勝利或者戰死,永不投降。

熱關之役是場決定性的敗仗。雖然它是敗仗,但它拖住了波斯軍團的前進速度,使得雅典為首的希臘艦隊可以突破包圍,終於造就了隨後的勝利。或許更重要的是列歐尼達斯和他的三百人用行動告訴了全希臘,哪怕是面對世界上最強盛的帝國,歷史上最龐大的軍團,只要無畏無懼,慷慨就義,人是有可能加入奧林匹亞諸神的。自此之後,每當遇上以寡敵眾的戰役,遇上自由與奴役的對決,西方人就會想起熱關。前赴東方加入希臘獨立戰爭的拜倫固然為之賦詩;在納粹轟炸倫敦的夜晚,熟悉歷史的邱吉爾又何嘗沒想起過列歐尼達斯的身影呢?這是文明與野蠻、西方和東方的決戰,不是嗎?擅長以通俗手法消化學術研究的古代史作家Tom Holland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藉古喻今。他的上一本書《盧比孔》(Rubicon)透過羅馬共和的末日暗諷現代民主的消亡,近著《波斯之火》(Persian Fire)則把希臘和波斯之間數十年的衝突定位為今日東西之戰的源頭。他說:這是一場文明的世界強權和雅典與斯巴達等恐怖主義小國之間的戰爭。很多人都說過,要不是列歐尼達斯,要不是當年希臘諸將的英勇和智慧,後來就不會有蘇格拉底、歐幾里德,乃至於羅馬。正是這一場戰爭最早地界定了東方與西方的身份區別,明確劃分了亞細亞與歐羅巴的不同,它是西方的源頭。Tom Holland不能否認希羅多德筆下那些可歌可泣的偉大故事,但他提出了挑戰。對於活在斯巴達奴役之下的那些異邦人而言,難道波斯王一定是個更壞的選擇嗎?以當時的文化水平來看,難道擁有巴比倫與埃及的波斯不是一個更文明的國度嗎?為歷史翻案,我們會發現波斯的成就。身為第一個相信自己的疆土無邊無界的世界帝國,波斯開了日後「羅馬和平」的源頭,讓後人認識到了為什麼寬容是種帝國的美德。統治那麼多的民族,波斯怎能不?容?於是各種矛盾的宗教信條,各個原本對立的邦國,都在波斯的帝國大道上彼此往來和平共存。至於希臘,那群愛琴海岸的小城市,不只心胸狹窄壓榨奴隸,不時出海劫掠商船,還常常煽動波斯西陲的叛亂。在「萬王之王」大流士的眼中,他們怎能不是流氓國家呢?當然波斯是失敗了,再自信的帝王這時也該明白過度擴張遲早會撞牆,他停止進軍不是因為希臘人太厲害,而是後方的巴比倫造反。他會不會反省自己深信的拜火教呢?他一直相信世上善惡二分,真假的鬥爭永不停息,而自己就是真理與至善的守護者,希臘人則是幫有待改造的騙子……。Tom Holland的意圖再清楚不過,誰是今天的波斯實在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