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3日星期五

梁文道:把暴力還給故事

【都市日報-兵器譜】恐怖分子的斬首短片與《狗咬狗》這類暴力電影有何不同?我們首先想到的答案自然是真假之別,《狗咬狗》是虛構的劇情片,恐怖分子拍的卻是真實的殺人紀錄。可是我覺得這裏頭還有一個更重要的關鍵,那就是使得暴力可被接受的機制之有無了。

除了真實的斬首短片之外,影像史並不乏同樣令人不忍卒睹的虛構作品;比起它們,《狗咬狗》的血腥簡直就像熱狗裏擠出來的多餘蕃茄醬,雖然叫人不快,但還不至於難以下嚥。它們之間的不同就在於有沒有一個邏輯、一套脈絡與一組機制,去合理化呈現暴力的片段,讓它比較說得通,讓它比較合乎常識,讓它從突然的噴血變成溢出的茄汁。

換句話說,我們真正不能忍受的是沒來由的暴力,而非任何暴力。我們知道恐怖分子殺人也有他們的理由,可是我們的文化常識告訴我們那不算理由。當我們在影像上看到一些沒有前文後理,如從天降的恐怖畫面時,我們往往會忍不住說一聲「變態」!這句「變態」與其說是那些場面得以出現的背後原因,倒不如說是我們緩解自己壓力的解釋。因為「變態」是可以解說所有不可思議之事物的萬能鑰匙;只要是「變態」的,再變態的東西也就都有了位置,有了說法。這就有點像發生了意外之後,人們暗自咒罵命不好。

在這個意義底下,《狗咬狗》還不算是一部變態的cult片,因為導演自己在電影裏就已給出了暴力的理由。他以劇情和無所不用其極的音像設計告訴觀眾,陳冠希的冷血是有原因的,李燦森的蛻變也是有源頭的。他們都是環境的造物,是環境令他們成了野獸,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使得他們人性漸退,獸性漸露。

如此一來,《狗咬狗》的暴力就說得通了,因為人性底下的本能是獸性,文明的背後是野蠻這種道理是主流文化裏的常識,任誰都一聽就懂。接下來我們就能回味那些用刀剖腹,以石樁爆頭的片段了;它們在感官上帶來了逾越界限的快感,同時又不超出理性的範圍。所以《狗咬狗》雖是一部挑戰觀眾的電影,但它的挑戰就和「笨豬跳」一樣,後頭繫了一條安全索,有玩命的刺激沒有玩命的危險。

其實《狗咬狗》只不過是個樣本,我用它說明的是文化裏無處不在的暴力元素。電影、音樂、電子遊戲和電視都有越來越張狂的暴力,但它們多半都被約束在一個安全範圍之內,都在主流大眾可以理解的世界之內。而某些哲學家所說的「純粹暴力」和「純粹邪惡」,可不是我們隨便能看到的。就算真有人敢去觸摸邊界,也很難找到人投資出版。極致的暴力總在世界的彼岸。